熊曼是湖北最近几年诞生出来的优秀的女性诗人，也是湖北80后诗人群中最耀眼的几颗新星之一。深刻的自省意识，尤其是对时光作用于个人内心世界的敏锐感受力，是熊曼写作的一大亮点。不哀怨，不自怜，坦然接受生活的馈予，并从中领受到人之为人的道理，这是她区别于很多女性写作的地方。除此之外，熊曼的语言也有女性写作难得一见的硬朗，她的很多诗取材于日常，但洞穿了日常生活的表像，展示出了一位正在成长的诗人应有的格局和气象。

——推荐人：张执浩（《汉诗》主编）

熊曼，1986年生于湖北蕲春，现居武汉。有诗歌散见于《人民文学》、《诗刊》、《长江文艺》和《星星》诗刊等，作品曾入选多种选本。

▊▎ 活着

从玫瑰的盛年中，得到启示

从他者的经历中，看到自身的侧影

以为这肉体坚硬，却依然会有那样的时刻

喉咙一紧，眼眶发热，于绝望中闻到花香

在漫长的等待中，学会注视孩子和植物

在晴朗的日子里，去花树下拍照

在下雨天，写有香气的小句子

并不打算迷惑谁，只是靠着它小憩一会

▊▎ 需要

需要驱车三百公里，去山林内部

需要踏上曲折的石阶，令双腿不停行走

令思想暂时消退。肉体需要酸胀，疲乏

而不是闲置，有时它会默默羡慕

劳作归来的农妇，肤色黝黑而眼神清亮

不知诗歌和哲学为何物，也不因失眠而苦恼

▊▎ 悲伤

悲伤的事情是，你们还年轻

却用本该谈论春风与接吻的嘴唇

讨论物价与房贷。用本该触摸

花儿与流水的手，敲击键盘和鼠标

生活给不了你们想要的

你们去电视剧和书本里寻找

你们写诗像做贼，穿过城市的高楼间

像梦游。你们偶尔忧伤

转身又被娱乐的浪花逗笑

▊▎ 万有引力

照镜子时，看到微微下垂的线条

空茫柔和的目光，不禁感慨冥冥之中

自有一股力量，催促万物成熟

又开始新一轮的收割，且乐此不疲

唯有厌倦新鲜如初，当我和树木彼此路过

在铺天盖地的绿中，沦为背景

在清风的吹拂下，轻轻战栗时

▊▎ 月季

园区内，最高大的一株月季开了

阳光照耀着它，花香与阴影一样浓稠

它的美太过显眼，以至于我担心

会有一些风凑过来，摇落花瓣

会有一些黑影假装路过，从怀里

摸出锄头。我有过类似经验

因为喜欢而渴望占有，直到

被它的刺弄伤，站在原地发呆

如今我只是路过，看看然后离开

▊▎ 井水

她压动水泵，井水自地下涌出

方圆十米之内，蝴蝶来过，留下断翅

青蛇来过，留下蛇蜕，落叶来过

留下新鲜的腐烂气息。阳光从枝叶间漏下

落在她的侧脸上，两根绞丝银镯

被套在她雪白的手臂上，随撞击

发出“叮叮，叮叮——”之音

像人世间所有寂静的回声

▊▎ 太平静了

太平静了，以至于未完成的生活

梦替我继续。在和男人冷战后

梦换一个肩膀，替我遮挡风雨

换一张嘴对我讲情话。梦里我替谁

又哭又笑，活成自开自落的野花

香气任风吹散。梦还携我辗转千里

去大漠观落日，又去江南看杏花

偶尔路遇豹子，整夜在身后虎视眈眈

梦太真实了，以至于每次醒来

我都以为置身梦中

▊▎ 执着

幼年时求而不得的事物留下的阴影

长大后以另一种形态

在她体内卷土重来

她在人海中兜兜转转

花很大力气去寻觅和挽留

直到精疲力尽

那是一个春天

她靠着桃树安静下来

桃花开了，三三两两的

她想三月将尽

我为什么还不开心

▊▎ 写诗

写诗不能代替饮茶，那舌尖上的回甘

不能代替历经跋涉之后将手插进春水里搅拌

不能代替对岸悬崖上一树白花闪烁

那心中的一荡，眉宇悄然舒展

当茶被饮尽，手必须从水中抽回

四月过后芳菲散尽。是时候让诗出场

进行挽留和还原。那舌尖上的回甘

心中的一荡，眉宇悄然舒展

▊▎ 女人

她生育过三个孩子

第一个是女孩，后面是男孩

她松了一口气，开始漫长的劳作

四十九岁那年子宫被摘除

眼睛因哭泣太多而视物模糊

她偶尔会怀念缺失的部分

“月亮一样明亮的眼睛，再也回不来了”

她守着余下的部分继续活

但怀揣一颗赴死的心

把过好每一天当做信仰

她叫王招娣或韩菊梅

住在这片土地上的东边

西边，南边或北边

▊▎ 甘蔗

生长在南方，在清晨被砍头

送去集市的甘蔗。陪伴六岁女童

等候在街边，被置换成零钞

塞进妇人贴身口袋的甘蔗

多年后路过黔地。从车窗里她再次看到

被大规模种植的甘蔗。那清秀独立的姿态

是她所熟悉的。叶片锋利，碧绿

看起来充满希望，但又随时准备

割伤伸向它的手掌

▊▎ 如果

如果你有过这样一位小学老师

他瘦削，温和，穿着整洁的旧衣裳

曾用矜持的手，抚过你的额头

令你止住哭泣。教你写字，读诗

在午后拉起二胡，琴声溅落在池塘水面上

在多年后的今天，依然击中了你

如果你抬头，看到太阳又新鲜又陈旧

照耀着堂前草，年幼的心滋生了莫名的忧伤

如果你忘了他的名字，但不能阻止他的影子

在眼前摇晃。像路旁的树枝

如果——请立即动身，去寻找他吧

即使他已离开人世

▊▎ 别处的生活

春天穿行在徽州大地上

随处可见齐腰深的青草

古老的村舍置身于油菜花丛中

那时光深处的糖果香气不因流逝而褪去

却愈加浓烈。片刻的魂魄出窍是

你看到另一个自己，推开人群和速度

奔向油菜花深处

▊▎ 古樟

我伸出手，但不能尽情拥抱它

我递出目光，只能碰到最低垂的枝条

站立树下，一股强大的清凉感

自上而下覆盖我

我盯着它看，直到眼前出现一团绿色迷雾

像我们置身其中的生活

许久了，我们在雾中穿行

所知道的并不多过头顶的枝条

▊▎ 不确定的事物

在梦里我是不确定的事物

波光粼粼的河流

草叶上盈盈欲坠的露珠

一面正在返青的山坡

在梦里我曾轻轻战栗

醒来后我忘了他的样子

但记得那战栗

在现实中发生过

我曾为之欢欣和哭泣

并逐渐成长为坚定而落寞的妇人

当又一个清晨来临

拉开窗帘时我却感到

不可名状的悲伤

为自己，为永不会到来的

梦中人

▊▎ 灰烬

我惊异于体内的小心脏

还能萌生出一些毛茸茸的念头

令提前到来的中年生活

有点痒和干燥

我路过樱树，垂柳和紫荆

看到它们的枝条旁逸斜出

就要将天空染绿了

那些香气没命的往我体内钻

为此我感到苦恼。我想等一个人

很久了他也没来，我不知该怎么办

现在是春天我却想象一场雪

想象它白白的落在天地间

覆盖了一切，包括骨头与骨头

之间的空隙

▊▎ 未知的部分

祖父离去后，又在祖母的回忆中

存活了很久。一个老妪讲述时

偶然闪现的羞涩并不逊色于少女

但逝者必须承受抱怨而无法回应

“狠心的，走那么早——。”

伴随着涌出眼眶的泪花

他们的孙子还小，需要她照顾

直到多年后，送他搭上去外地的班车

她才若有所失，回到空荡荡的堂屋

光阴开始慢下来，门前的树绿了又枯

夏蝉聒噪冬雪缟素，这些她都看到了

一个五月上午，她穿戴整齐躺下后

再没醒来。她走得匆忙，临终心情

是欣慰或痛苦无从得知

▊▎ 轮回

那些长着翅膀的异类

开始频繁出现在墙壁和地面上

患有密集恐惧症的女士们尖叫着

停下手头工作，化身为灭虫斗士

为了逃避杀虫剂的气味

整个下午我躲进香樟树的阴影中

看老叶和新芽此消彼长

抢占生存空间。天空阴沉

春风在日益密集的建筑群内

左冲右突，焦躁异常

世事轮回，从前这里是泽国

遍布水洼，荒堤，孤冢和白蚁

如今它们卷土重来

无人能独立于这个下午

独立于人蚁大战的荒谬之外

▊▎ 男孩

他是在我开始对人类情感游戏

感到倦怠时，来到这个世界的

他有类似于我的散淡，大大圆圆的眼睛

驴子般的犟脾气，还有我所渴望的

高鼻梁与猎人般的果敢

昨天削苹果时我伤到了手。他跑过来

捧起它亲了亲，并给了我一个拥抱

我不动声色地享用着，来自他小小身体的善意

并感到了一种尘埃落定后的疲惫和欣慰

▊▎ 惊喜

有时是六角形的雪花

自天空飘落

有时是花花绿绿的糖果

从盒子中被翻出

有时是路边灌木丛中

钻出的几缕花香

有时不是

在急匆匆赶路的人们眼里

这些都不重要

只有当它们

出现在一个孩童面前

伴随着“噢——”的一声欢呼

眼神清亮似发现神的存在

惊喜才由此具备了

特定的形态和色泽

▊▎ 野

钻出水面的野鸭

抖擞羽毛时飞溅出的水珠

是值得注目的

一卷旧书的中间部分

谓之野史

读来令人荡气回肠

我曾从野外带回一包泥土

因为没有合适的种子

只好让花盆空着

某日那里冒出一抹绿色

夏天来临时

红色浆果挂满枝头

野生的，神秘的

旁若无人的样子

我一直惊异于自然

那无处不在的力量

▊▎ 新鲜的事物

我喜欢新衣服，新鞋子，新手镯

新鲜的地名和空气

清晨醒来看到的第一缕光线

想象和它亲密接触时

我的手臂正托起年幼的孩子

穿过黯淡而古老的菜市场

乱飞的蚊蝇和鞋底的污泥

可以忽略不计

我想起明亮的橱窗里

未及拥有的新衣服时

眼睛正盯着电脑屏幕

臀部被钉在凳子上很久了

我想象穿上它走过鲜花盛开的山谷

这副已经陈旧的身体

开始焕发出新鲜的光芒

▊▎ 赞美

当置身于白天的樱花林时

很奇怪我想到了夜晚

想到黑暗中，花还开着

但眼睛看不到，因为看不到

所以夜晚的花被人们忽略了

于是，我先是替花朵赞美了光

接着替光赞美了花朵

▊▎ 海翻滚，永无止息

每一日，她打开电脑与微信

一遍遍刷新着与世界的距离

她期待着，有什么将发生

布谷鸟在不远处叫着，送来春夏的气息

平静而略显凝滞的生活，令人失望

她来到窗前，渴望看到更开阔的景象

世界正发生着巨变——在别处

人们置身其中，却无从知晓

某些时刻，她听到体内潮汐涌动

浪花喧哗着，一遍遍扑向礁石，永无止息

在日复一日的眺望中，她老去

▊▎ 环湖骑行

一天要怎样才不算虚度？

三十岁后她偶尔会惊惧于

时间之刃上的寒光

那天她换上小白鞋

加入到骑行的队伍中去

从高处俯冲下来时

她感到了眩晕

但更多是飞翔的快感

整个下午沿湖骑行

一扭头就看到血红的落日

挂在清冽的湖面上

几只麻鸭在练习潜泳

直到月亮一点点升起

衬衣被汗湿

她才终于感到一些

疲惫的圆满

▊▎ 此后她没有离开小镇

她挠着溃烂的小腿

她的腿已经变形，弯曲

需要拐杖才能行走

她向人们说起

一生中仅有的两次远行

一次是海滨城市

她说起大海

当地的天气和建筑时

眼睛里有了光

她没有说起爱情

但我们猜测与那有关

她说起另一个地名时

语气平淡了许多

像说起清晨初开的栀子花

我们眼前出现一个

为生计发愁的年轻母亲

她穿着暗淡的衣裳

从集市上拎回一块猪肉

▊▎ 购物癖

她爱上了从茫茫麦田中

拣出金黄饱满的那一株

不喜欢了也没关系

点点鼠标退回或者压箱底

可她不能退回一个过期的爱人

和一段开始变质的关系

她舔舔嘴唇，干燥感厥住了她

上楼时她会看一眼那棵

绿得有点不耐烦的柚子树

它的花真香真白啊，可是谢了

天阴着在等待雨还是晴？

茉莉在暗中积蓄力量

她在拆包裹。她拆包裹的样子

像拆一封情书，根本停不下来

刊于《汉诗》2018年第2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