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一组好诗相逢获得的愉悦与幸福，如在大海中寻觅珠贝，获得的惊喜，也如同在淤滞的河滩上前行，突然因明亮清澈的水流获得了希望，这希望给了你一种提升的力量，逃离了那种阅读中的疲惫、带来的混沌。《一滴水，藏着风暴》给我带来的惊喜，就是明亮的喜悦，这清新的喜悦让我再一次爱自己的职业，因唯有于此，才会获得美妙的相逢。隐秘、开阔、似乎波澜不惊却已纵横捭阖，而天地间的壮阔、辽远，也从没忽视那些细小纤微的事物，也正是因为这彼此的关照，使得情感饱满、激情悠扬，跌宕起伏，即便是忧伤，也是有了温度与触感；即便是风起月寒，也是怀抱着人间的喜乐。这洞悉人间冷暖、这号集宇宙万物来传递自然精神与人文情怀的人，她是一个出生于1985年的年轻人，怎让我不惊喜，因为我看到了光，看到了更远的未来。一个好的诗人不是你想说什么，而是自然万物让你替它们说出。这前提是必需你有足够的天分与能量的积累，只有具备了这些，才会成为行走在人与神之间的那个信使，在天地间坐立行走、冥思苦想、抑或是睡眠间，都会准确地接收到神秘的信号。通过这组诗歌，我看到了贺林蝉有这样的潜质与能量，只要她坚持向前行走一定会成为一个非常优秀的诗人，出生在陕北高原的她具备这样的禀赋。

——推荐人：娜仁琪琪格（《诗歌风赏》《诗歌风尚》主编）

贺林蝉，1985年8月生于陕北。借文字构建诗意，用诗意温暖灵魂。偶有发表，作品散见于《星星》《诗刊》《延河》《诗选刊》等文学期刊。

一滴水，藏着风暴（组诗）

   渡 口

将半截芦管丢进水中，命运漂浮着

一苇渡江，一根苇杆也可渡人间芳菲

倘若以佛法加持，便可度尽劫厄

度尽花花世界，十里春风和一切众生

古渡口不见孤帆远影，也不见扁舟横斜

无人在此逆水行舟，或进或退，也无人在此

只身远渡，渡己或者渡人。没有酒旗亭榭

没有人雨中问路，没有人指着杏花说出醉意

此刻，无人挥袖告别，只有几朵黄花开在桥边

凋落或被采撷。火车以脱缰之势南下北上

经过渡口，而渡口只适合放牧羊群星光

流浪浮云落日，还有故人游子

一年之中，水草只上岸一次

卸下春光就变成石头，河水即使倒流

也回不到古代，唤来古人用乡音告别

或者，唤来一匹白马，站在柳荫之下

   一滴水，藏着风暴

一滴水把我认作故乡

对着黑夜的绝壁惊涛拍岸

它能说出的光亮，比一根针的锋芒

更潦草，我缺乏足够的证据

为它找回大海，找回一些湿度恰当的时刻

如果把我的眸子当成归途，需要一艘

木船的掩护，才能波澜不惊

一滴水波谲云诡，我读不出它暗藏的风暴

被折射的声音里，雷声尖锐

冗长，还有陌生人啜泣过的音节碎片

如果我将一滴水

修饰为一条游鱼用腮说出的心事

石头上的青苔就会进一步羽化

而那些被造物主遗忘的苍松翠柏

多么需要一滴水，脱去身上的旧装

   独 白

用熄灭灯光的方式，打开

黑夜之门。用几个似睡非睡的片段

还原世界的真相

时间并没有因此误入歧途，顺从

呼吸的节奏，悄然溜走

我并不打算看清她逃离的路径

正如我从不去探究悲伤来去时

在梦里掀起怎样的波澜

   天 台

犬吠过于急促、凌厉，分不出平仄和韵脚

被割破的夜色略显陡峭，伤口一字排开

抵达飞蛾开始盛宴的时刻。而命运表现为黑暗

或者洪流，裹挟熟睡的人们不断用鼻息吹起浪花

天台之上，这局部人间倾斜在高处，如同

一桩迷案悬而未决，蛛网暗中布下的八卦图

使得天地、阴阳都偏离了人类的立场

从这里探视，神明的星空珠泪斑驳。人心很容易

就被类似风雪的事物呛出飞白，也不适宜火车

以六十码以上的时速逼近、停靠或者打问吉凶祸福

除非，将虚词填满北方，也填满南方，然后捉住

江南一样清瘦的爱情，关闭在镜子最深处

用青铜的身手模仿众生，给光芒撒下细雨

给石头一个金子般的许诺。在天台中央将一株葵花

放养成诗篇，或者纯粹只是一抹亮色

原谅那些坚硬的词语，如同原谅一群被道德

驱逐出境的人，错过的雨和着酒一起还给庭院

让雷声碾平天空的痼疾，炊烟和月亮

从此不再被穿凿附会，只有陌生人依次走下

天台，穿戴好各自的表情，从公路上慢慢走远

   梦 境

花香载着我，通过一座又一座沸腾的车站

在气象学的范围以外，驶上盛夏的钢丝

海市蜃楼也是一片钢铁丛林，人间的欲望之火

把原野烧筑成繁华，把高尚锻造得猥琐难辨

地表与体表，有着相似的温度，蚁穴

和毛孔都可以当作危险逼近的根据，虫鸣

聚沙成丘，严禁脉管里的潜流高声喧哗

野草和候鸟同时回到文明的废墟，以那棵

梧桐树为他乡，和我一起被时间的箭镞射穿

雨水的白色蹄影走过伤口之后，悲伤泥沙俱下

天干地支尚未占领的角落，我用石头和绳索

为自己纪年、叙事，等待秋风乍起的年月

树叶凋落成雪花，一道门以冬天的方式锁住万物

   午 后

午后，允许曲解、转折，以便于

贴近生活的真相，也允许打磨、伪装

静止于角落，如果谁心存悬念，谁就把它

看作命运坦露的枝节

神在午后坐井观天，此时人间与人心

都经不起太多注视，一切可疑的秩序和繁华

稍作推敲就轻易地陷入混乱

有人藏起惊慌，藏起灵魂深处的杯弓蛇影

作为一个片段，午后那一抹亮色过于直接

揭穿谜底，如同镰刀掏空季节

篝火掏空天地，一滴相思掏空城池

午后适合独钓、浅酌，钩沉往事时

连同水草、弯月，一起送回某个年代

划一根火柴锁住指纹间渗漏的讯息，比如

一粒沙的鸣叫，或者一只草虫

刚刚用眼睛打开夜色，就被露水击中

   或者比喻

写下黄花、青杏，野草和溪流

然后坐在窗口，用一个早上的时间

对着一阶阶田垄呼喊

也未能喊出太阳

写下一点时光，或者比喻

有时候，将自己比喻成一棵树

站在崖畔摇曳，或努力长满叶子

没有什么力量，把自己还原成一枚种子

只能是一棵树，不停地生长、思考

思考、再生长，有时候，感觉

自己与自己相距那么遥远

遥远得需要一场辛酸重逢

泯灭露水沾染的哀愁

   我从树下走过的时候

从枝头走下来的露水，脚步是绿色的

她每前行一步，足印里都芳草如茵

青杏躲在叶子后面偷偷向外探望

被她看过一眼的人，都眉眼带笑口舌生津

我从树下走过的时候，时光很慢

炊烟很慢。天空的镜面蓝得空旷虚无

新一天的生活序幕就此拉开

人们藏起忧伤、悲喜，相互

致意、问候，并保持微笑。脸上的

云雾很慢，内心的风声很慢

我在树下躲避日光的锋芒。路人

三三两两，全都神色匆匆，把自己

从小路赶上大路，从乡村赶进城市

他们经过时，身后溅起的尘埃很慢

一低头，眼中泄露的迷惘很慢

   虚构

落笔处天色将晚，虚构一座城池

藏起人们点石成金的念头

云朵屡次袭扰过的垛口，光阴如铁。黑与白

轻与重，在自西向东的秩序里南辕北辙

一天的难处像灰烬落下，世界的真相

经不起月光照临，万物都如刍狗被火焰捕获

而每个人都是自己的码头，用血肉之躯

推倒黑暗，推倒无数次遭遇又错过的柳暗花明

   每个人都没有多余的时间

午夜是人心被拉伸的部分，留出

足够的空白，盛住一滴寒凉，一朵春色

盛住一个人肩头星月往来中投撒的忧伤

城市里被过早虚构的绿树红花

是人们内心稀缺的部分，他们从彼此

陌生的希冀与绝望中路过

没有多余的时间将自身的悲喜泯灭在灯光里

每个人都没有多余的时间，换一种表情

欢笑或者哭泣，在十字路口驻足沉默的人

用同一双眼睛流泪，也用同一双眼睛

遗忘、探寻，或者宣示不太明确的幸福

用同一个姿势归去，归来，堆积太多的幻想

才可以踏着往事的苔痕拾阶而上

在不确定的明天，将身体悬于高处

内部的疼痛居高临下，滴水成冰

每个人都没有足够的时间，憎恨并且宽恕

漫长时光造就的一切，也没有足够的时间

搅混死生的秩序，并通过适当的修辞

让灵魂再次澄澈，爱恨与万物一样各得其所

   疼痛，倾斜着

鸟儿把自己当成一颗石头

从一个枝头，扔向另一个枝头

我看见它们的时候

身体中央的疼痛清晰而凌乱

从东城到西城，从一个车站

抵达爱情，火车能够说出距离和路径

却无法说出人心倾斜的角度

如果终点即是暮年，转过街角的橱窗

向前一步就可地老天荒

每咳嗽一次就像登上一级台阶

我在尚可感知的范围里上升，眩晕

盘中的苹果把自己当成一个孤独的星球

内部的引力发出某种暗示，我用刀刃

撬动它储藏的阳光，用来温暖脾胃

我还打算在灯光里添加浪花和泡沫

抓取一丝光明，在指缝间

分解成七种颜色。今天，晚餐是一个病句

需要一些药品勘误，修正

剩下水与玻璃杯，用透明互相打量

   六月，樱桃红过

樱桃红过了。芭蕉正绿，缺少一阵雨声

让人间的白昼与黑夜都冷静下来

时光的白马鱼贯而来，穿过钟摆的间隙

蹄影翻起夜色，藏不住热浪滚滚

人们坐在巷口、檐下，等待清风徐来

夏天是一只野兽在立交桥上游走，被鱼鳞云

粘上羽毛。它将逃进影院，在一张白幕上

不断复制、消灭自己。散场以后

人群也四散逃窜，踉跄摇摆如无根之草

躲入酒馆食肆吞吐泡沫，也吞吐流言

城市在某种隐秘的疼痛里东倒西歪，如果

月亮收起长发，世事人心都将苍白无力

花朵暗自酝酿着明天的秩序，霓虹灯

企图解救出去的每一个白天都已山穷水尽

树木还把手臂挥舞得苍翠欲滴

此刻，可以回眸、拥抱

除了遍地流火之外，百无禁忌

   风没能吹亮他眼中的黑暗

城市，很容易就在某个午后

漂浮起来。风斜斜地吹着

与高楼、弄巷形成无数个陌生的夹角

人们都从自己的影子里面升起

漂浮在街上，像一些未知的物体

漂浮在水杯中央，被浸透变得膨胀起来的

就沉了下去，坐在树下、街边

等待被风干或者曝晒

我在窗下正午的暖阳里沉思，打盹

一些小篇幅的梦，被休止符依次隔开

《阿兰胡埃斯之爱》的乐曲

还在重复西班牙式忧伤

马德里城中，也曾有风斜斜地吹着

却没能吹亮罗德里戈眼中的黑暗

他用耳朵听见过花开叶落

也用它收集鸟叫，虫鸣，让它们漂浮在

音乐里面，稀释感伤，或者温暖爱情

   欠  条

熟透了的麦田柔软、细长。被夕阳

用某种神秘力量，顺着风向轻轻提起

像一张张欠条在原野上摇摆

神明的承诺，被镰刀黑色利刃上

保持明亮的部分刈割。打碾，晾晒

装成一囤又一囤温饱富足

大地上诱人的金黄色彩消失以后

这一年，人神之间就此互不相欠

刊发于《诗歌风尚》2017年第二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