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梵在诗界早已享有声誉,但千真万确,这是他在大陆正式出版的首部诗集。
集子收入作者自选诗作176首。其中,173首作于2000年以后,仅有3首作于之前。从这种比例失衡中,我们可以看出诗人对诗歌生涯的分期总结。整个上世纪八九十年代,似乎完全被他视作诗歌的研习。他用极有限的几首作品,作为对漫长学徒期的纪念。2000年以后,他才迎来成熟与收割。
其中有《词汇表》这样的特异之笔。它可以说是一部微型的词典。黄梵从万千词汇中择出14个,并用简短的一句话加以解释。每一句释义充满意味,由此成为箴言。《词汇表》就是14条箴言。它们排列在一起,你不能说每条箴言之间有确定不移的联系,但也不能说没有联系。它们是若即若离、似有似无的,却微妙地构建了一种整体的氛围。从“有关于这个世界的所有说法”的“云”始,经由种种说法后以“云”终,全诗构成回环。此诗既有明显的游戏性,又散发着美妙的智慧。如果说小说领域有韩少功的 《马桥词典》,新诗中则有黄梵的《词汇表》。黄梵诗歌往往有着比较严密的逻辑层次,而《词汇表》各行间迷人的若即若离感,使得它从诗人的一般风格中超拔而出,具有仅此一次的特点。
也有《中年》这样的自我命名之笔。这首完成于41岁的作品,是黄梵诗歌公开的秘密。他的诗歌可以称为 “中年写作”。一方面,与很多人将中年视为堕落不同,黄梵有一种对中年的理解和认同。黄梵视青春为真切、为热烈,所以才有“青春是被仇恨啃过的,布满牙印的骨头/是向荒唐退去的,一团热烈的蒸汽”。但他并不由对青春的肯定转而对中年的否定,而是顺应自然的代谢转换,自适于中年应有的节奏。它是平和的、包容的、收敛的,所谓“走过的城市,也可以在心里统统夷平了”,所谓“即使有一条大河在我的身体里/它也一声不响”,所谓 “年轻时喜欢说月亮是一把镰刀/而现在,它是好脾气的宝石/面对任何人的询问,它只闪闪发光”。“镰刀”是有锯齿利刃的,要见血的,轻易可以割断对象,稍不慎也同样不会放过主体。“宝石”却是温润的、圆滑的,既不伤害其他,也不波及主体。“镰刀”的锋刃发出的是寒光,“宝石”的光辉却是柔和的。黄梵的中年写作,就是由对“镰刀”的认同转向对“宝石”的认同。另一方面,黄梵也与不少同样认同中年的诗人不同。另一种中年写作,是知识展示性的,在诗歌中偏好置入古今中西大量的知识。黄梵却回避这样做。他走的是相反之途。那种以知识博杂去面对这个日趋博杂世界的写作,有种汉大赋的特征,要通过体量的扩展追逐无边的世界,而黄梵是陶渊明式的,不是以体量之宏大把握世界,而是从简单的方式出发。在此,夸耀知识让位于转识成智。
也有《拆迁》这样的为时代立传之笔,《繁体与简体》这样的文化反思之笔,《笔》这样的文人自省之笔……此外,黄梵近年致力创作的“物语的世界”(或曰“万物志”),代表着诗人的哲学,应该引起读者的格外注意。在《月亮已失眠》中,诗人也以栏目的形式将之放在首要位置。和一次性、偶发的《词汇表》不同,它是系列的、必然的,具有包容性、延展性。
整体说来,黄梵有一种对切近物、切近事、切近人的关注。不少诗人过于关注遥远的世界,反而不愿睁眼面对眼前、无力处理周边。诗歌远在天边,近处永远无诗。而黄梵却保持着对身边的敏锐,有一种对周遭的强悍吸纳力。他的 “万物志”也是从周遭出,或为动植物,或为生活器具,甚至也包括人物。黄梵是生活的、人间的,而非高蹈的、不食烟火的。
集末附有《新诗50条》。这是黄梵的诗歌思想,为他所珍视,也是我们了解其诗的一条秘径。
在诗歌印量很小的当下,任何一本诗集都应具收藏价值,否则不如不印。毕竟通过网络我们可以便捷地阅读,又何必非得拥有一本书呢?它反而可能是资源的浪费,占用了空间,增加了搬运负担。而《月亮已失眠》恰好具有收藏价值,无论纸张,还是排版,都很不错。而且,刘畅摄影的《黄梵像》,曾红、陈雨各自图绘的《黄梵像》,也为此书增色。三件作品可以从他途帮助我们感受作者的气质。三幅图像中,黄梵无不戴着帽子,这是诗人通常呈现的形象。就像顾城的帽子是顾城精神的外化,黄梵的帽子亦然。《月亮已失眠》开篇第一首即是《帽子》,大概并非凑巧。这算是一本四顶帽子打头的诗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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