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学人的罗振亚,在中国现代诗歌、先锋诗歌研究、新世纪诗歌等方面颇有建树,形成了学思与生命体验高度融合的研究范式。他的诗歌鉴赏美学独出机杼,重视诗歌文本的情感体验,而非纯粹诗歌理论的阐释。他的当代诗学研究始终不离生命体验,坚持在场的生命观察,针对诗歌之弊,均有一叶知秋的诊断与标本兼治的疗救方案。
在《辍锻录》里,方贞观认为学人之诗是“博闻强识,好学深思”,彰显了学识渊博、思想深邃的特点。罗振亚的晚近诗作感性与理趣并存,语言的天然浑成和学问润饰共生,实现了“学”与“诗”的统一。“气正斯有我,学赡乃相济”,罗先生将学问富赡转化为诗歌艺术的不断进益,在广挹搏取中注意融化与贯通,将古代、西学的学养“百川”,汇成自己的“心海”,以此为诗歌遨游之所。与古代的学人之诗相比,创作主体的新变,带来了全新的精神气象。他举首性情,次学问,诗歌的内容得以丰富,题材因之得以拓展,境界因之超拔。更为难得的是,他的近作不似其他的学人之诗般诘屈聱牙,相反有着质感强烈的具象。
正如朱光潜曾言,“不通一艺莫谈艺”,在诗学研究上,罗振亚少年成名,其后更见精纯,与此同时他坚持诗歌创作与诗学研究同步修炼。在罗振亚看来,诗歌与诗学从来不是僵死的存在,均与天地同在,与人生亲如伴侣。罗振亚经常要求学生多读诗多写诗,唯此才能身处诗歌与诗学的生命场中。于新世纪第一年结集出版《挥手浪漫》后,罗振亚的诗歌创作从显到隐,将诗歌作为“如切如磋,如琢如磨”的艺术品,在岁月的景深里更见精进。
罗振亚多年来诚笃真心,圆融其艺,做到了刘勰所说的“酌奇而不失其真,玩华而不堕其实”。他的诗歌数量虽不多,大多吟咏自我,率性展心。其诗语言应用笔随心至、兴会神到,一如秋水呈碧,自成芳华。“感人心者,莫先乎情”,罗振亚思力深邃,却始终彰显情感诗学。在诗集《挥手浪漫》后记里,罗振亚先生将诗歌譬喻为“鸽子”,“任浪漫的鸽子定格为心灵深处一尊圣洁的塑像”。青春,是他诗歌的常项。满溢《挥手浪漫》其间的是青春味道,诗人描绘的青春起于青涩,却弃绝了灰色。诗作《铃儿叮当》跳脱灵动,诗酒趁年华之意跃然纸上。这部诗集题材繁杂,而体式上全为短诗,皆为倾吐青春思绪的便利使然。这些诗作以朴实无华的诗语,感造化之功,叹奇丽之景,没有华美之词和炫目技巧,诗意径直坦露。从16岁到36岁的青春胸襟,20年的岁月赋予诗人更多的精神源动力,阅历不断广博,而诗境初心如一。即便阅尽山川,罗振亚的诗歌葆有一种召唤青春的力量,唤醒丢失的自己,在岁月消磨中鼓荡起丰沛的激情。借助青春咏叹的酒杯,罗振亚浇心中之块垒,唯此人品与诗格的高度统一,让读者更清晰地见到了血肉丰满的至情至性的罗振亚。罗振亚愿意择用具体化的诗歌质素,增添诗歌丰盈的人间属性,为青春和美的流逝歌哭吟唱。
一贯相承的真与纯,是罗振亚咏叹青春、致敬青春的主脉。《挥手浪漫》涉及怀乡、情爱、历史等主题,但诗歌运思趋于聚合,情感抒发浓烈深挚。这些篇什以核心意象构设诗意,散发着清雅纯正的青春气息。难能可贵的是,罗振亚早年的诗作挣脱了彼时朦胧诗的重压(尽管他如此熟稔朦胧诗),形成了个人化的诗风。或如“田边 阵阵鲜脆的蛙鸣旁/蹲着他和月光(《夏夜》)”等诗句,其陌生化手法容易让读者辨别出写作的时代,领略到彼时一代文学青年的精神风貌和审美追求。而“1957年 洪凶手归案/历史便把拇指翘向了天空”(《防洪纪念塔》),则含藏了多种美学可能,显示了罗振亚诗歌创作的不凡禀赋。
睽违多年,年届中年的罗振亚在治学之余,融学问于诗思当中,那些鲜润质感的诗句随物赋形、因形敷彩,达到了形神兼备的艺术效果。身飘天下而饱尝处处异乡之苦,“心事浩茫连广宇,于无声处听惊雷”,罗振亚先生的诗绪陡生。在游走与返乡之间,罗振亚移情入景,融景入梦,隐匿多年的诗情内爆式增长,驱策他从书斋文海里偶尔抬头,眺望故乡与旧情旧景。这些重返创作的“回归”之作,引发了诗坛热议。如果说少作是“青春之歌”,那罗振亚的近作就是“长恨歌”,实现了情感与形式的高度和谐。在意象择取上,近作多以双音节或多音节为主,更注重吹去词语上的灰尘,重新恢复词与物的关系。在音调上,由激越昂扬变为多声部的共鸣,诗歌中介入了叙事、场景等形式,采用独语、对话、多个声音表述情感。在体例上,诗节明显增多,句式多为长句,陈述、感叹、疑问等混合应用。以上诸种,均是表达复杂的人生况味与意绪的艺术选择。
与早年的诗作相比,经验的驳杂与艺术处理彰显了他的学养与艺术创造力。罗振亚构筑诗学的“家宅”,赖于对“故乡”的根性书写。如此,作为对象观照存在的“故乡”,真如“青春之歌”到“长恨歌”的演进之路,其间掺杂着太多的乡愁。他依靠乡愁取暖,创设了自己的艺术的宗教。罗振亚善于将乡愁、乡悲做复杂化表现,写出了一批优秀作品。面对正在逝去的农业时代背景,以怀旧为主题的写作依然有着情感的重量和穿透力。
罗振亚在《五十肩》中说:“冷暖难于自知/他乡错当故园”,坦言在时间的暴政面前,诗人的惶恐同样不可避免。海德格尔说:“时间不是外在于人的必然性,也不是空洞的形式,而是生命的展现,是此在之背景。它就在人类身上,参与并规定了人的整个生命过程。”是的,重新拾笔,近年来的诗之路却是从“立言”到“无言”的轨迹,这当然不是创作的滑落!罗振亚将一种沉静内敛的中年味道立于纸上,他站在回望青春、眺望暮年的节点上, 不再写青春的大赋,而是笑对风霜雨雪来填小词。
罗振亚的中年味道,不是油滑和遁世,也不是老之已至而唯余梦语的浩叹;他用词语提取事物的光,真实记录身体在时间之流中的独特感受。他的诗不可避免首先写到线性时间的推进过程。“这次你将乘一缕青烟/做一场一去不返的旅行(《朋友远行》)”,朋友之死让诗人追忆似水年华,叹息盛衰枯荣。“无眠长夜里 寂寞的黑/不啻于一副慢性毒药(《过了年,您就七十七了》)”,诗人写到了时间予人的“畏”和“烦”,它是身体化的时间感受。罗先生客观冷静地抓住了自然与人生的相似,将其融入回望青春、遥望故乡、追亲慕思的系列诗作中。“清晨 不小心碰落的一朵杏花儿/一株失去孩子的杏树/让人想起千红一哭(《清晨 不小心碰落一朵杏花儿》)”。罗振亚看到了时间的易逝性和时间对生命的劫掠,自然会参透生死与时间的关系。如《他再也不肯先伸出自己的手》的诗句所说,“冬天/他再也不肯先伸出自己的手/常十指相扣放在腹部/一切自然得无可挑剔/又好像在守护着什么”,罗振亚找到了生命的意义,才能超越时间、超越人生。
罗振亚将细腻物象融为独特领悟,近作大多仍以物为主驱策灵感入诗,同时将思融入物中,从低处的光到高处的云,都有着朴素的外貌、深邃的情思。
罗振亚敞开对生活的观察,坚持以平常心写非常心,远离喧嚣的城市,疏离人流如涌的广场,持一颗初心,试图听到细小事物的呼吸,听到真理的心跳。罗振亚的诗来自生命深处,坚持“与窒息经验不断搏斗”,维护着诗的素朴面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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