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母亲】

她的头在我的脊背上摇晃，吐出词语，
关于背叛，关于成长，关于我有没有一个家。
我沉默不语地扛着她走着，
粘稠的词语滴滴答答。
她的身体饱满过，在二十年前，
那时她还不曾认识我。
人们口中有过一段或几段美丽的传说，
又或许没有，
当她口中的词语向我喷射，
我在激流中触摸着当年的轮廓。
她说她倒了大霉，又说我撞了大运，
关于我降生在她家。
爬出她的肚腹，吸干她的血汗，
占去她一大块心。
她说她爱我。
爱像词语的洪水，爱没过我的头。
我不懂什么是爱，我的身体从未饱满过。
人又能要求一个容器什么呢？
我装着哭声，装着拳头，装着尖叫，
我扛着粘有鼻涕的纸团，似笑非笑的目光。
今夜我终于来扛着她了，她在我脊背上渐渐安静。
路上只有月光，血液，她和我。

我降生的那个夜晚也是如此的静穆腥甜吗?
会有人如我这般扛起她，
让她的哭声漂浮吗？
我爬上了一座荒丘，月亮看着我。
满月的圆像一圈归来的年轮。
似箭的光阴终会重叠吗，月亮？
既然如此，为何我却是我？
月亮在空中踱步，她不说话。
我在大汗淋漓中看着她滚下山坡。
她变回了圆，回到了起点，
我该庆祝吗，为牢不可破的圆而歌？
月亮落山了，她也落山了，
只留下不圆满的我。
我曾是阴影，包袱，孽障，
而现在，我只剩下我。

                           【稻草人】

地里的油菜熟了
两只脚的人，拉着两个轮子的车
把油菜收割了走
只剩稻草人，还站在地的中央
 
同是人的模样
它和人，却不太一样
人长着两条腿，它
只有一条
人不爱鸟儿到地里，它
却不是
 
站在空地里
它是孤独的
当然，那只有一条的腿
比它更孤独

而我，是一棵桑树
站在地边上
与稻草人隔着半块地的距离
树上的桑果，只剩人们够不着的最后一颗
最后一颗
也是绛紫色的

月亮出来
给世界拍了张黑白照片
照片，印在土地这张巨大的胶卷上
我们把它，唤做是月影

我的月影躺在稻草人站着的地里
与稻草人的影子平行地挨着，隔着半尺的距离
我才发现
我也，只有一只脚
我头顶上的那棵桑果
也是如此

我才发现
在这月夜里
我们都是还没被收割的稻草人
我们都爱看整晚的星空

                         【清洁工牧歌】

四十岁的清洁工看到了
小时候喜欢的童话书，
出没在黑夜中的他
喜欢穿白色华服的王子。
水泥搅拌机生育出粘稠的灰色喇叭花
他用一支烟点燃一个城市的空气
在这一秒，他是母亲的儿子

母亲的骨灰流淌在下水道里
所以他是在修理母亲的坟茔
他把手伸进去
他把头伸进去
他忘情地嗅着下水道里的屎尿
好像闻到了母亲的乳香
四十岁的他匍匐在秋天的木叶里
虫子不会从他的背上爬出来

                      【母亲的花草】

当母亲长得像花的年龄
她是个不爱花的女人
她养猪、种地、喂养我们
多瞧一眼那些花花草草
是她的奢侈
永远欠一些时间，给睡眠
永远欠一点饱，给饥饿
像一株风吹就倒的
花草

当母亲长成年老的外婆
腰身弯成弓
皱纹藏下，几十年的风雨
身体喂养，一些老年病
她开始种花种草
顺便种下健康
什么夏枯草、金银花、鱼腥草、蒲公英……
什么杀菌消炎、抗三高、治风湿……
她俨然是自己的老中医

我的母亲
当她失去了花一样的年龄
她种下整片的花整片的草
风吹来的时候
她一笑
她，就是那株最美最快乐的
花草，在弯腰

          【劳动者母亲和知识分子儿子】

我的劳动者母亲
有一个知识分子儿子
幸亏她早年就喜欢读书
他对知识有一种崇敬和虚荣
所以我们的沟通并不困难
 
这之间有一层很脆弱的东西
毁灭它就在我的一念之间
我是个好人
不会说不该说的话

从我母亲发给我的照片里我看见了
十五年前的那个小板凳
在大平原上的一个村庄里
七岁的我走在黄昏的小路上
从学校回家

我手里抱着那个木板凳
它不大
可是好沉
是我母亲给我做的
一个超级重的
木板凳
我没有办法
只能在每周六的上午
把这个大而无当的东西
抱回家
在周一
再抱回学校

高高的北方的天空
红红的太阳
我年幼的影子被板凳拉向一边
一步一步往前挪

十多年后
会想，当初真的很寂寞
如果我可以回到过去
我会对那个孩子说
不要让寂寞的种子在幼小的心灵里发芽
你看，有花有草有蛤蟆。
开心一点吧。
你这么小
屁股肉墩墩的
眼神怎么这么难以捉摸
 
你在想些什么？
 
大眼睛长睫毛的小男孩
五官挺拔
整个人笼罩在
无法言说的感觉当中
 
你在想些什么？
 
你的父母还在田里吗
你在想些什么
 
你听见鸟叫了吗
回家路上你看到大片被收割后的葵花地
数不尽的泥土和不远处的河流
小麦令人激动
布谷鸟叫声吵醒了夏天
 
你还记得那些影子吗
在最平凡的泥土里
他们给你一个遥不可及的梦

你站起来
越来越高
长成大人
从小村到县城到省会到首都
从小学
到母亲尽最大能力把你送进乡里的初级中学
到全县最好的高中
到全国顶尖的大学
 
可是你怎么越来越寂寞了呢
 
在夕阳下
你睁着眼看着晩霞满天
想起从前
 
你觉得答案都在记忆里
预言也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