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灯:当下诗歌写作中,充满晦涩曲折的长句,炫技式的互文用典,奇崛惊人的想象性修辞,与此相反,您的诗用词造句妥帖自然,语调从容和煦,有着晶体般的通透,这是您性情使然,还是有意的锤炼,通过写作实践对流行诗歌风潮的质疑和纠偏?
杨震:我并不绝对拒绝“充满晦涩曲折的长句,炫技式的互文用典,奇崛惊人的想象性修辞”,甚至曾经迷恋过,现在也不时感到诱惑。对于这些技术,怎么强调都不为过;但始终也不能忘了,它们只是技术。技术是作品的前提,但技术本身不是作品。做成一辆优秀的汽车考验各种技术,但技术本身是不能上路的,最终必须是一辆车上路。我们现在“流行的诗歌风潮”有点诡异,以为单凭一个极其复杂和先进的离合器就可以上路,或者一个造型前卫的车壳。技术是为功能服务的。局部是为整体服务的。当然,所谓“后现代”的思潮反叛这个“秩序”,但反叛无效。嘴上说不,身体很诚实——你的身体不会让技术占上风,也不会让局部占上风,否则那就是生病了。所以这个是人性的基本结构。语言本体论、炫酷的修辞学、口号式的符号学是走不远的,因为不符合人性。
“自然”是所有艺术的梦想,通过最高度的“造作”实现一种“自然”。这个用苏东坡的话叫做“绚烂之极归于平淡”。“朴素”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你的诗如果太艰深,是因为你还不够艰深;你的诗如果太炫技,是因为还不够炫技。在中国诗里头,最炫技的不是李商隐、李贺那种看不懂的,反而是陶渊明、王维、杜甫那种一目了然的。
我的诗追求这种“自然”,我不认为这是“性情”或者“风格”,也丝毫不在意于“纠偏”。我把“自然”这两个字看成“人性”的同义词。这种信念来自对几乎整个经典文学艺术的观察,凡是有持久感染力的艺术,无不自然,无不击中人性某个层面。拒人千里之外的东西试图得到人们的认可,那是南辕北辙。
灯灯:在我的印象中,您很多诗歌内容哀沉,但却以淡笔出之,通过形式上的间离达到了哀而不伤的效果,您怎样理解形式与内容的关系?是否两者越亲密无间越好?
杨震:这个关系很奇妙,一个好的艺术作品,从来不是以内容取胜,也不是以形式取胜,而是以内容与形式之间的高度契合取胜。比如说内容,世间毫不缺乏耸人听闻的故事,再悲伤能有现实悲伤吗?再欢乐能有现实欢乐吗?又比如说形式,形式本身是缺乏深度的,画饼无法充饥。所以说要“文质彬彬”,把形式和内容契合起来,这不是什么折中,这是艺术,是最难的地方。“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单纯就内容讲,就是一个简单的生活场景;就形式,也无非就是普通的五言,有韵律平仄在里头。但它的魅力就在于:只用非常简洁的形式,却呈现了一幅意味深长的情景。把那么宏大的场面,富有哲思的生活旨趣,细节丰富的生命世界都折叠到十个字里面,看上去还平白如话,不露痕迹。这是令人拍案惊奇的地方,这时候我们会喊出两个字——艺术!
这就是诗歌的张力。“乐而不淫,哀而不伤”不是道德,而是艺术。什么东西太满了,就会失去弹性,失去空间,失去生长性。这不是“离间”,恰恰是“无间”,形式通过摆脱内容的奴役,更准确、丰富、持久地表达出内容。
灯灯:您好像很喜欢将一系列悖反的概念置入诗歌内部,处理它们相克相生的缠绕关系。这样的例子可谓比比皆是:“他爱这世界的方式是远离,他拥抱的姿势是转身”、“下雨是另一种晴朗,蒙尘的世界顿时鲜亮”、“也正是遗忘让黑色枝头再次开满桃花。今年的娇艳正是去年的尘埃。”有时,这种彼此间的张力甚至提供了全诗展开的势能,我想这大概延续了您哲学研究工作所擦亮的辩证眼光,但在写诗时您是怎样避免图解观念之嫌,将哲思如盐着水融入诗歌的呢?
杨震:我的诗歌从来不去图解我的思考过程,它只是呈现我的思考结果。这种“思考结果”,恰恰是反哲学的。这是我的反哲学的哲学。哲学终结于生命本身。所以我凸显这些“悖论”。悖论在逻辑上是行不通的,但在生命的意义上却是迷人的现实。当我们去理解,理解不了;但当我们去感受,却能感受到。“下雨是另一种晴朗”“他拥抱的姿势是转身”这其实不是辩证法,是抒情,它不像辩证法要在表面的悖论后面找寻更深层的同一性,它在情感的层面上同时感到两者,就像爱与恨,美与恐怖,会同一瞬间发生在我们的心灵。这不是一个道理,而是一种情感事实。我是通过这种“情感逻辑”来脱离“形式逻辑”或者“辩证逻辑”。你可以用“存在先于本质”这个公式来理解。我的诗歌不是我的哲学的“凝结”,而是我的哲学的终点站。从“思”我走向的是“在”。我不迷恋思,也不崇拜思。我认为思只是道路,道路的尽头是存在,是光,是以诗为名的全部生活。
我的诗歌致力于收集、存储、释放生活之光。
灯灯:“今昔之比”仿佛是您不断处理的一个诗歌主题,您对事物命运的流变往往有着长线的追踪能力,比如《废物列传》就在集中考索事物用废之后或被丢弃或被再次创造性使用的命运,或许这种追踪本身就构成了对时间带来的虚无感的一种抵制?怎样在无常中把握永恒?
杨震:我没有特别注意到我诗歌中的“今昔对比”。我可能更注重的是一种潜伏在时空内部的超越时空的东西。诗歌对我意味着勘探、考古,在日常中发现惊喜,在速朽中看见不朽,在近处看到远方。
《废物列传》是我“新史记”系列中的一组,你知道我还有《动物列传》《植物列传》。我试图给最平凡的事物立传。但我并不“赋予”平凡事物什么特殊的意义。我只是想呈现,只是做一种显微镜式的放大,特写,剪辑,让人们足够注视那并非不值得注视的东西。
如果精彩总在日常之外,那么,生活是令人绝望的。诗不是把我们带到“远方”,恰恰是带回“眼前”。艺术的使命不是追求金子,而是点石成金。
对时间的克服,不是无限占有更多的时间,而是充实每个瞬间。诗歌就是注视,发现时间的此刻与空间的此地的无限丰富性,这是对虚无感的最好抵制,也是“无常就是永恒”之所以可能的根由。
杨震诗作选读
藤椅
竹林旁有块废地,
煤渣,瓦片,断砖都扔在这里,
还有一把破藤椅,
只有三条腿,靠着一根竹子,
靠背和坐垫的藤编都破成空洞,
但保持着“可以坐”的形状。
夏天,各种藤蔓重新把它编织起来,
编成一把长满绿叶的宝座。
偶尔,白头翁,杨雀,黄鹂鸟
会落下来,坐在椅背上。
有时候,一只猫蹲在上面,
装成百兽之王,却
只有一片杂草随风向它鞠躬。
更多时候,它空着自己,
总像是在等谁
把自己的重量托付给它
——虽然,它早已不堪重负。
五月
这世上从未有人死去,
从来都是这么多人
在喝茶,亲吻,包扎伤口……
世间从未有一物叫“死者”,
举目四望,只有欢笑,或者尘埃。
只要我活着,你就未曾死去,
你的余温
一再点亮我的双眼。
五月,所有植物都再次回来,
一模一样地发芽,开花,飘絮……
一模一样地,被叫做
陈子龙,李山,顺子……
我相信,你也已经回来,
你的姿势,你的声调,你的气息
此刻一定在世上某处,一定有人
笑得和你一模一样。
你一定如期而然来到过我面前
只是我
再也不能和你相认。
白刺玫
在山路拐弯处,一块被遗弃的砂石地上,
疯长,蔓延,搭建起密闭的城堡,
覆满层层叠叠的锯齿边叶子,
不仅枝蔓,连叶片上都有刺,
没人能够进去一探究竟,
只是经常听见鸟雀的喧闹,
冷不丁吐出一群麻雀,一只黄莺,
一条蜥蜴嗖地横穿土路……
等到叶片稀疏的冬天,
你才看清里面玲珑的空间,
错综复杂的迷宫,庇护着鸟窝,蜂巢,蛛网……
还有一个年代久远的石头神龛。
春天,万物发芽,这个独立王国又慢慢闭合,
沉入它幽暗的欢乐与神秘中。
随后,就在五月的某个早晨,
山路上吹来一阵甜丝丝的粉末状浓香,
蜜蜂嗡嗡作响,转弯处一片白亮——
那个被遗忘的幽暗世界
向我们开出了无数黄蕊白花。
芝诺
——他说:飞矢不动,阿基里斯追不上乌龟。
我够不着面前的一切:
山脊线,云团,树林,湖面上金色的霞光
我够不到
终点站,承诺,因冷漠而格外美妙的身影,
我够不着书中的想象、理解与安宁,
一个叫“幸福”的幽灵总在不远处跳跃,
等我赶上,它就跳开。
我向前走,所见之物就退却,
我无法抵达任何地方,
万物与我保持距离。
我无法抵达你的怀抱,
即使在皮肤的紧贴中,
你的双手依然过于遥远。
中间隔着一万个误解,
一万个猜测,一万个忧虑。
我以多快的速度奔向未来,
未来就以多快的速度远离我。
其实,我根本无法移动,
如果足够诚实,我就该承认:
我从来没有走出过痛苦,
衰老,贫乏,与无知。
尽管周游世界,你依然只是站在原地,
站在你不愿站立的地方,
你只是,换一个位置眺望。
你不能同时站在过去与未来,
去体验一个梦想成真;
你不能同时站在这里和那里,
抓住一个近在眼前的远方。
我没想到,你我之间相隔的不仅有空间,
还有时间——那堵一旦建立就永不拆除的墙;
握住的,早已不是苦苦渴望的手;
我没想到
我走向你,就是与你分离。
你
你是一种生活,无迹可寻的芳香,
广播里一段提琴
在黄昏给整个校园带来高贵的忧郁
当我听老歌,体内的欲望退潮
你就出现,像条小船载着我全部的生命
驶入清澈的蓝色群山之间
你不像是某个人,更像一种姿势,
一种气氛,山路转弯后
面前那一垄让人安静的紫云英
你是一道背影,一抹暗示
让人心跳不已的一束猜测,
从不曾如愿响起的电话铃声
修改了无数次的剧本里
从未上场的女主角,你是
食堂路口所有错失,所有假设
渴望和缺席之间的落差
强对流,闪电和暴雨
让我的青春失火,又浇透
残雨,至今仍一滴一滴
垂落在灰烬上,空中弥漫
清新干净的初夏气息
你是一生中最大的错失,
却是最厚重的礼物,你是
我弹过的所有吉他,写过的所有诗句
那么多寂寞,而今听来都是音乐;
那么多空白,而今遥望都是奇迹。
你是发烧时的清凉幻影
醉酒时电话簿中翻到的那一页
坚持最后一个引体向上时心中默念的那个名字
你是受人嘲笑时内心的底气
被人追捧时骤然的失落
是信心,也是卑微,你多像上帝
站在绝望的尽头。
你是此生虚幻的全部证据
也是唯一那道缝隙中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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