处境
孙磊
谈到自己,我无言。
无人感谢,腌制的形象。
300 度镜片的视力,
含釉的玻璃。热泪涌出时,
有赤白的反光,
有一些景色突然被失去。
那是曾经的沉沦,
在他人眼里数次看到。
一种冲力,像推门的手,
在力量中几乎是冰凉的。
树影忠实,不当众揭开记忆的面纱,
耻辱写在脸上,写在
牙齿、唾液和喉咙中间。
它不直接恨你,不浑然说出
一夜的落叶。
低沉、慢、远,你知道,
整整一天我都在做准备 ,
微微渗汗,不哭。
除非那些叶子被丢在讲述之外,
腐烂。倔强。劈啪作响。
孙磊是70后诗人群里的最早出道的几个先驱者之一,他一度被认为是知识分子写作的直接传承者。现在看来,这似乎是一个误解,其实,他的诗歌写作早已超越了知识分子与民间写作的二元对立立场,而形成了自己独特的风格:沉郁、跳跃,疏于明晰,规避散文化,但非常有力量。我之所以用到“力量”这个词,是因为有这种书写能力的年轻诗人并不多,而孙磊是少数能在词语和精神融合上把握力道的诗人。这体现于他的每一首诗中,也反映在他整体写作的高度上,不随意,不苟且,拒绝平庸。一首优秀之作,很大程度上是需要将力气用尽,写到一种极致,达 成唯一的境界。
由此看来,孙磊的《处境》可谓一首难 度之诗,对于诗人写作和读者阅读来说皆如 此:即如何找到那扇进入“处境”之门。从主题观之,《处境》是一首由小见大、由近及远 的审视之作,他不仅抒写了现实的具体处境, 同时也提供了处境的诸多可能性,由个体小处境照见人生大处境。这首并不长的诗,融入了诗人对人生的严肃思考,他不是要驾驭自己的精神空间,而是要将一种现实和盘托出。诗人眼里的真实,经过加工后所提供给我们的,却是一个扭曲、变形、异化的世界,如同达利的超现实主义绘画,他们以终极真实来衡量周遭之物。艺术家何以如此表现? 那是他们用理想之心来体悟现实的结果。艺术家眼中的事物,可能是阴郁沉痛、狰狞恐怖的,也可能是游离错位、残缺不全的,这其实也是源自心灵的真实,并非虚构。《处境》就是这种真切的现实:一个人孤独,失败, 但不妥协,不屈服。这种真实经过诗人艺术化处理后,一种存在主义式的处境呈于我们 面前,不怎么美好,也不那么光明。
比拟于现实,我们的思想处境好不到哪里去。在一个浮躁喧嚣的时代,我们不仅有 个体的生活焦虑,而且还有着切身的精神困 惑。在不快乐的处境里,甚至活着本身就是一种焦虑。每天处于焦虑状态,那么,思考 本身也会变得艰难,且障碍重重。我们的处境是一种内心封闭的精神荒原,暗淡,隐匿,但又被动地受外界影响,这就形成了现实处境的艰难和精神处境的矛盾之态。“谈到自己, 我无言。”诗人开篇即道出令人困惑的命题:一旦谈到自己,就无话可说。这是对自我的抗拒,还是真的无话可说?我看都不是。诗人其实有很多话要说,只是觉得很无奈,不说,因为处境不好。“无人感谢,腌制的形象。”一个人的形象如同“腌制”的,说明已经很 陈旧很酸腐了,这有什么好感谢的?诗人再一次强化了对自身处境艰难的认识。这一节,只是一个交代:“我”处境不好。至于怎么不好,总得有个具体说法。接下来,诗人开始罗列,从外表到体内,直至最后深入到骨子里,对自己做了全面审视。
“300度镜片的视力,/ 含釉的玻璃。热 泪涌出时,/ 有赤白的反光,/ 有一些景色突 然被失去。/ 那是曾经的沉沦,/ 在他人眼里数次看到。”很狼狈的一种形象。戴着 300 度的近视眼镜,可见视力并不好。而最要命的是,镜片的玻璃里还含釉,阳光一照,反射出来的光是赤白的,外人看不到镜片后面那双渴望寻找光亮的眼睛,而“我”却因为这样的反光,看不到外面的景色。这些景色对于诗人来说, 不是主动拒绝进入视野,而是“被失去”的。美景无法尽收眼底,那对于眼睛是一种什么样的折磨?可是,仍然很无奈,一双被阻挡了光亮的眼睛,它只能认同阴暗与模糊。这样的处境,是青春期颓废沉沦的象征,我们通过借别人的眼睛,能充分地认识到自己沉 沦的精神世界和颓废的价值观,相比于现实,这只是一场过眼云烟。然而,往事被再次忆起时,那种摄取不到任何美感的场景,仍是历历在目。不能再这样沉沦和颓废下去了,必须改变,这不仅是我们期待的,也是诗人渴望的。他需要改变处境。“一种冲力,像推门的手,/ 在力量中几乎是冰凉的。”试图改变处境的力量,如一股旋风吹来,带着冲力,很结实, 很强劲。虽然这股力量是诗人自我拯救的良 药,但却遭遇了挫折,如同寒冷中手的冰凉,因为没有炽热和激烈,力量也就弱化了,乃至于消失。这是不是一场空欢喜?本指望通过力量来改变处境的,但事与愿违,预期的改观被阻止,一切又复归原样,我们需要静观其变。
“树影忠实,不当众揭开记忆的面纱,”当诗人又将视角转到树影上,这静止的事物,再也激发不起什么力量,况且它还很“忠实”,不会闹出乱子。它将一切记忆都掩盖下去了,不让它们浮出水面,以免引起新一轮的喧闹。 这样做至少能防止记忆死灰复燃,让处境保 持原样,维系短暂的平衡。这到底是诗人的迫不得已,还是有意为之?他是希望通过这种以静制动的方式,来更深入地揭示一个人的处境吗?接下来,他开始了对处境的深入挖掘:“耻辱写在脸上,写在 / 牙齿、唾液和 喉咙中间。/ 它不直接恨你,不浑然说出 / 一 夜的落叶。/ 低沉、慢、远,你知道,/ 整整一天我都在做准备,/ 微微渗汗,不哭。”原来处境就是一种耻辱,这是精神层面的表现,我们无法规避,只有勇敢地去面对:耻辱不仅仅体现在表面上,而是深入到了我们身体内部,直到最后渗透进骨子里。这是一种什么样的耻辱?彻入骨髓的耻辱。这种耻辱,还不“直接恨你”,意即不表现出干脆利落的鲜明风格,迅捷、快速地告知我们的处境已到了何种不堪的地步。这时,“耻辱”竟然还出现不急不徐的慢动作,如同秋叶慢慢从树上飘落,但它还没有明确地说出来,就是让你处于一种等待的忐忑不安中。如此下去,不知道这一耻辱究竟要怎么样,它是否在玩花招,给人出其不意的打击?“我”不得不陷 入漫长的等待,在这一过程中,“我”还需要做准备,随时提防着耻辱感的再次袭来,以防那措手不及的尴尬。
“我”在时刻准备的过程中,其实需要承受更大的压力与疑难,这样的处境什么时候才是尽头?这对人来说,是一种煎熬,也造成了精神上的压力。在此压力中,“我”只得“微微渗汗”了,这是等待过程中必然的反应,但是,“我”不哭,仍然以坚强的意志抵抗耻辱,并以此证明:一个人不会那么轻易就被 摧毁和压垮的。“我”真的还需要等待与煎熬下去吗?这是对之前艰难处境的一种延续,且越发尖锐。更重要的是,这一处境似乎没有结束的征兆。然而,事情是否到此为止了呢? 让一个致命的结果悬置,会显得残忍,诗人没有这样做。“除非那些叶子被丢在讲述之外, / 腐烂。倔强。劈啪作响。”他并未给出我们预想中的美好结局,而是留下了一种假设和想象:除非耻辱所覆盖的那些树叶都没有落 在既定范围内(“我”的处境之上),而是飘到了言说范围之外,且自生自灭。只有如此,一个人的处境或许才会得以改善。但这仅仅只是一种假设,而非既定事实,因此,“我”仍然处于格式化的恶性循环中,继续迫于困局而受煎熬,受压抑。
本文刊于《草堂》诗刊
201605期,“文本细读”栏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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