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辛在我国词史上前后相继,双峰并峙。东坡“以诗为词”“无意不可入”,打破了词自《花间词》以来相对狭窄的格局,开创了与婉约相对的“豪放”一派;而稼轩踵而继之,以其丰富而独特的人生经历,使词作进一步大放异彩。关于二人的风格及其评价,原《绪言》已有简明扼要的介绍。这里着重谈一下今天如何读苏、辛词的问题。
叶绍钧先生以“通体完整”为标准,选取了苏辛词总数的约六分之一,数量不多,但总体上反映了苏、辛旷达、豪放而丰富多彩的特色,涵盖了写景、咏物、怀古、感旧、登临、酬唱、爱国、农村等题材。窥豹一斑,已足够了。
东坡、稼轩的词,所以引人注目,在于他们将词与各自人生的广阔际遇联结起来。拿东坡来说,若论才情,恐怕我国历史上罕有能与之相匹的人。但只靠才情,成就不了苏轼,更重要的是,他在北宋政局变动下曲折的仕途遭际,以及个体生命彰显出的蓬勃张力。东坡《自题金山画像》有言:“问汝平生功业,黄州惠州儋州。”被贬黄州之时,正是他文艺创作的一个高峰时期。被誉为天下第三行书的《黄州寒食诗帖》作于此时,其始句“自我来黄州,已过三寒食”,一种难以名说的悲郁之情油然而兴。“黄州词”约占苏词总数四分之一,《卜算子·缺月挂疏桐》《西江月·世事一场大梦》《定风波·莫听穿林打叶声》都可称代表作。而说到稼轩,也许用得着赵翼的话:“国家不幸诗家幸,赋到沧桑句便工。”(《题遗山诗》)辛词的独特风格,不能不说与他独特的经历与南宋时代的国家危机有密切关系。
因此,读苏、辛词,一定要关注其词背后广阔的人生际遇。
东坡在仕途上经历了“熙宁变法”“元佑党争”及“乌台诗案”,他胸怀治世理想,却与新党旧党皆不相和,有仕进之心却屡遭贬谪。如读《沁园春•赴密州早行马上寄子由》,当知苏轼因言王安石新法之弊而自请出密州的背景,便不难理解他“致君尧舜”的理想和“袖手闲处”“斗酒尊前”的矛盾心境了;读《江城子•密州出猎》,当知彼时北宋面临辽与西夏的危机,便知“西北望,射天狼”的具体所指,亦能从《念怒娇•赤壁怀古》中倾慕周瑜“谈笑间”“强虏灰飞烟灭”的词句,体会到作者对时无御侮英雄的感慨。
读东坡词,对他个人生活的了解也很重要。读《水调歌头•明月几时有》“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及《西江月•黄州中秋》“中秋谁与共孤光”等词句,当知作者虽一在密州,一在黄州,但对其弟苏辙(子由)无时或忘的拳拳情谊;读《江城子》“十年生死两茫茫”,当体会到作者与亡妻非同一般的伉俪深情。总之,苏词的最大特征,是将其才、其学、其情,亦即整个自我都注入词中,他写尽了自己,自然我们要从其人去解其词,读其词而知其人。
辛词堪与苏词并列,其词在“无意不入”的特征上更为显著。他始而身处国家危亡之际,继而又处“和战之争”的风口浪尖,因此以词来抒写其强烈而复杂的情感,是辛词“豪放”风格形成的重要原因。那首著名的《破阵子•为陈同甫赋壮词以寄之》中,作者一连串记忆犹新的“意象”使人犹如身临边关战场,而“马作的卢飞快,弓如霹雳弦惊”二句,不正是二十多岁的辛弃疾轻骑突袭,生擒叛徒时矫健身姿的再现吗?
然而面对偏安的南宋朝廷,他的抱负再高也势必落空。《水龙吟•登建康赏心亭》中“把吴钩看了,栏干拍遍”,生动勾勒出一帧壮志难酬者的真实剪影;《菩萨蛮•书江西造口壁》一词由“西北望长安,可怜无数山”领起,写作者缅怀故土而理想竟付东流的悲愤之情:无不令人感慨莫名。
在郁愤难抒的同时,辛弃疾也写了不少田园题材。如《沁园春•带湖新居将成》,写的是田园新居,但那里并非小桥流水,而是“一水西来,千丈晴虹,十里翠屏”,他心目中的长桥仍是迥异于他人。他笑话那“蜗牛戴屋行”,他喜欢那“青山意气峥嵘”,但他只能自我解嘲:“清溪上,被山灵却笑白发归耕。”这便是个性鲜明的辛弃疾,他的内心闲适得了么。
读苏辛词,除关注其人生境遇之外,还要关注其风格特点的异同。“同”是指他们之间的前后承继和呼应,而“异”则是二人风格的不同之处。
先说“同”。如咏物词和农村词,苏辛都以之为重要题材。苏东坡《水龙吟·次韵章质夫杨花词》咏杨花柳絮,《卜算子·缺月挂疏桐》咏月下孤鸿,开出了神韵高远的咏物词新径,而后世能与之相媲美的咏物词恐怕唯有辛弃疾的《卜算子·驿外断桥边》了。而农村词,可以说是在苏轼笔下才走上词坛,典型的是他的《浣溪纱》(五首),其中农村的乡野风光、桑姑醉叟、农事劳动等无不纳入笔端,尤其那一句“牛衣古柳卖黄瓜”,充满了田园生活气息。
辛弃疾的农村词正是这方面的继承和发扬,如《西江月·明月别枝惊鹊》中安宁又充满生机的景色,也别有一番风味。此外,笔力纵横,词风以豪放为主而丰富多彩,也是二人共同处。如东坡的《蝶恋花》(花褪残红),前人以为即使婉约派的柳永也未能匹敌,但格调更为高远、清新;如稼轩那首《辛玉案·元夕》的“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也属别有寄托的情词,很值得玩味。
读苏辛词,还要能体会二人风格之“异”。二人俱为豪放词的代表,但正如王国维所评“稼轩之词豪,东坡之词旷”(《人间词话》)。
虽然东坡词一洗绮罗香泽之态,屹然别立“豪放”一宗,但真正体现出“豪”的作品数量并不多。耳熟能详者,实只《江城子•密州出猎》《念怒娇•赤壁怀古》等数首,而多数作品的风格在于“旷”,即旷达。典型的如那首《水调歌头•明月几时有》,先以“乘风”“琼楼玉宇”“不胜寒”化出一种仙境,接着虽有不得超脱后“何事长向别时圆”的咏叹,但终以“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的高远疏朗的祝愿而得以慰藉;又如黄州作《西江月•照野沵沵浅浪》的“我醉欲眠芳草”,自我陶醉而入另一番净土;《定风波•莫听穿林打叶声》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则用禅宗无等差境界来实现旷达超脱。“旷达”风格的形成,与苏轼的人生经历,与他融合儒、释、道思想以及性格都有密不可分的联系。
而辛词的“豪”,实是一位大英雄处在屈辱时代、“一腔忠愤”无处抒发而寄之于词的顽强个性使然。在辛弃疾的那些豪词中,他驰骋笔力,在表现手法上独辟新径,多用极具冲击力和浪漫色彩的意象,使人感到磅礴豪放之气扑面涌来。
无论是怀古、写景,还是状物、抒情,俱可见二人风格之有别,读者在读此选集时宜细细品味。如果能各选出5—8首,指出二人风格异中有同、同中有异,那么对苏辛词的鉴赏就具备了一定的水平。
此外,辛词在驾驭语言的能力上一向为人称道。前人说东坡以诗为词,而稼轩则以文为词。他广泛吸收古、近体诗,散文、骈文以及口语入词,信手拈来便是。刘勰说“用旧合机,不啻自其口出”(《文心雕龙•事类》),这是语言水平极高的某种标志。叶老《绪言》中特别强调:“作者于成语故事烂熟胸中,当写作时并不特意要用,只是写自己的话一样写下去,这样,往往用得自然、隽妙,是非常好的。”叶老举了两例,你如果多找些来揣摩,那么在语言运用上一定收获颇丰。对不打算专门研究词学的读者来说,这是提升语文水平的有趣机会。
如果想对苏辛词进一步研读,那么前面说的两个“关注”,仍是重要抓手。一方面要将词与人联结起来,就词人所处之境去解词中所抒之怀;另一方面,在把握苏、辛共同风格的同时,也要通过比较看到他们在风格、手法上的区别。前者是品人、品词相交映,作为读者与作者沟通、对话,从而还原词意;而对风格乃至布局、遣词、用典的把握,则属对文本的细读赏鉴,需要更多的对比、分析。
一般来说,词的研读,都应是这两个过程的结合。这需要我们不只读词本身,还要适当搜索、查阅包括人物生平、名家述评等相关资料,以及字典、辞书等。如果说,作品之美的感受,最初来源于一些感性认识,那么要做到深“知”其美,就还需要进一步的理性学习。《苏辛词》这本选集虽薄,但分量不轻,足以当做锻炼自己读词、解词能力的凭借,从而完成这“两个过程”。
作者介绍
张蒙蒙,男,文学博士,中央民族大学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古代汉语教研室教师,主要研究方向训诂学、汉字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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