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光潜先生在《诗与谐隐》中说:“穆罕默德自夸能用虔诚祈祷使山移到他面前来。有一大群信徒围着来看他显这副本领。他尽管祈祷,山仍是岿然不动。他于是说:‘好,山不来就穆罕默德,穆罕默德就走去就山罢。’”这可以说是一种诙谐的智慧。而在我们的时代,智慧甚至只能以诙谐的方式产生:这样我们的时代才能相信自己仍然是理性的,否则它会觉得自己疯了。夏汉也似乎相信我们的时代不可庄语,所以在诗中也不吝以谐隐的形象示人,有时他几乎成为了一个讽刺诗的作者。
退场
电脑时代的热汤,为一只候鸟褪毛,
为一群候鸟褪毛。
天空只有肉弹飞行。
到达,意味着一次意外。
穿过大气层的燃烧,只孵化钢弹。
没有体温,只有冰冷。
信筒瞪着一只瞎的绿眼睛。
少女不再收藏抽屉里的羞涩,少妇没有了秘密。
红丝带脱落,一叠牵挂堕落成一个名词,
托人才能塞进民刊夹层。
现在好了,爱是一只落汤的三黄鸡。
一切都可以是赤裸的,像谩骂,像做爱。
梦还有,梦想没有了。
那么,这样的句子里还有诗么?这个时代还需要诗么?
我们只扩建垃圾箱,让收件箱空瘪。
然而,时代可以是赤裸的,诗却是要给赤裸的时代穿上衣裳。当然,维多利亚时代的着装方式和“维多利亚的秘密”是两回事,后者才是我们时代的风尚。而诗歌其实也经历了这两个时代,在上一个时代它比较重藻饰,拥有一套繁复的程式,在我们的这个时代它比较重本质,正是一种追求骨感的艺术。正如维多利亚的秘密是将维多利亚时代从内到外翻转了过来,诗歌也经历了同一个过程,用黑格尔的话可以说,现代诗歌更像螃蟹——骨头长在了肉的外面,而要能享受这美味的话,需要比T台观台有更多的耐心。夏汉这首诗即花费了太多的时间描述这一现代性的壳,而对现代性的肉视而不见,对他的问题,“那么,这样的句子里还有诗么?这个时代还需要诗么?”最残忍的回答就是否定。但另一方面,夏汉又不得不承认,正是这个时代喂养了诗歌,正如他在一首写雾霾的诗中所说:
六点钟,楼下老太的八卦掌
抵御晚期的毒素,如尿素。现在
事件隐退,事象喂养了诗。
那无赖,还没有离开
这个废都。我写下它,词语正被玷污。
——《旧都雾霾书》
夏汉最后断言,“词语正被玷污”,但之所以如此,仍然是因为“我写下它”。这里面颇能见出诗人的能动性,虽然我们也感觉这诗歌的能动性还不够:诗歌似乎不仅未能提升时代的水平,反而屈从于后者的重力,至少,诗歌不得已和时代一起蒙羞。这也是汉语诗歌在我们时代的状况。不管是在言动,还是在心性上,当代汉语诗歌都在极力模仿我们的这个时代。夏汉未尝没有意识到这一点,他突然憬悟,觉得自己需要另一个知音:
六点钟,等待一个知音的降临——
终究没来,直到深夜。
现在,去看镜框里的风景,
不愿再去俗世里,做人性颓败的窥阴癖。
——《新年断章》
然而这个知音终归杳然。虽然不愿“做人性颓败的窥阴癖”,但他返回到的“镜框里的风景”终究暧昧,同样是一个窒闷的封闭空间。除非这镜框,是另一种窗框;诗歌的天使可以攀爬到窗棂上凝望外部的黑夜;知音,也就是天使的变形,或者人形天使。天使和诗人有一种恋爱的关系。如果缺少这天使的庇佑,诗人就会和时代为敌——这本身也没有错,但诗人也失去了感化时代的机会,更遑论提升时代。在这个时候,诗人就更像小说家,轻易就给出一副浮世绘风格的社会风俗画,毕竟,相比于爱上时代,挖苦时代可能更容易。至少在我们的时代如此。而夏汉,有时竟至于咒骂了,
这是一群毁家的人。
这是一群眼里没有祖先的人。
——《消失的村庄》
但你又觉得他的咒骂不无道理。连孔子都说,始作俑者其无后乎。实际上,夏汉诗歌最大的品质,目前还在于毫不容情的批判。这固然和他的人生经验有关。我曾经说过,当代中国涌现了一批官僚诗人,夏汉无疑是其中杰出的一位,如果不是最杰出的话。这些官僚诗人就和古代士大夫诗人一样,往往有着“基层行政”的经验,和古代诗人不一样的地方是,古代的士大夫诗人因为掌握了文言这一种诗歌语言——同时也就是文明语言——而可以分享社会治理的权力,而现代的官僚诗人则需要重新学习文明语言尤其是诗歌语言,并且由于对看书和写诗的爱好似乎官也做不太大,尤其真要将诗写好的话,当然,这里说的是新诗而非旧诗。官僚诗人而为讽刺诗人,正是夏汉的胆识。何况这讽刺不仅指向他人,也指向自我,这就有了忏悔的味道,《梦境》的题词就说:“丙申年十月廿三,小雪。在栗城,竟下起大雪。是夜,踏雪潜行,如梦境;凌晨,梦官场争斗,暗使诡异之招。遂录之”。《出逃》的题词则为:“丙申年十月廿二,午间:酒后小憩,忽有怪梦与怪句浮现,遂录之”,前两行则是:“一群人,或一个人,从他乡奔来。/像完成一场朝拜。圣象犯了间谍罪入狱了。”因而,如下这首诗颇能表现出夏汉的心境,
现在,这是边缘。一个城市的边缘。
这里却是寂静的心脏,它让寂寞成为一块心病。
梦魇押送的刑犯走向远方。
忽然有人敲门。有人递来白皙的手臂。
高跟鞋给耳膜穿孔。一只蚊子惊恐于新墙壁陡峭的鼾声。
手机里,有鸟声。黎明,没有鸡鸣……
一个词语,在凌晨开始寻找一首诗歧义的错位。
——《十月二十九夜,居工业大学新城。失眠后得句》
夏汉对纯诗感兴趣,组词造句的过程,本来单纯,但对他也算精神寄托。对现代主义诗歌的爱好,使他突破了官僚诗人经常突破不了的限制,这也表明,波德莱尔式的“恶之花”原只有人生经验极深的人才会理解。但我有时也会疑惑,夏汉对波德莱尔的书写对象“恶”做了一个字面意义上的理解。他本来就是要借助于波德莱尔,来反抗一种士大夫式的书写,于是停留为反动也未可知。其实恶并非现代的发明,只不过现代人在某种程度上丧失了克服它的手段,不能将它消化甚至提升到一种知识体系或修养功夫中,于是在表面上现代世界仿佛就成为了恶的世界。古代的士大夫诗人绝不会停留于消极,而是将消极作为进入另一个世界的机会。然而,在总体上,夏汉的诗仍然和士大夫诗人有一个共同之处,那就是都将社会生活作为诗歌关注的重心,这本没有错,但如果回到古代,如果夏汉是一位士大夫诗人的话,却是一个并不完全的士大夫诗人:他太过注重儒,而对于佛道两家并不注意;于是在这个时候,儒教反而更多增加他的不满,还有愤懑。这一点,在题材上就可以看得很清楚,他的总集中大部分是社会风俗诗,一小部分是情爱诗歌,其他题材比如自然题材的诗少得可怜。在风格类型上则偏于谐隐和讽刺。但其实自然诗随便一写就可以很好,不像社会诗那么难以出彩。这至少是夏汉的诗在题材上仍可拓展的地方。夏汉有一首写(人类)史前史的诗表明他其实具备这种能力,而随着他退休后生活的再次展开,想必他心性中的这一面也会逐步开显:
这里,有那么多建筑怪物。
方形体,圆柱体。没有曲线,没有血肉。
高压电杆与转播塔超出震龙头颅。
早晨,走进恐龙的蹄坑,犹如弹坑。
牠们消失了,还会来吗?会的。
牠们回来了,我们人类,都是牠的一顿早餐。
——《西峡走马岗,看恐龙蛋及骨骼化石》
有时即使面对风景,他也做出一种讥讽的脸色,但他实在并非不解风情。夏汉是一个人世的热衷者,他的讽刺,大抵总以世道人心为念,但有时也不免琐碎。因为同样的原因,讽刺文学虽也算一个历史上的宗派,但到现在却不受待见,尤其是讽刺诗。我们知道,即使普通诗中的讽刺也不易掌握。这样看来,有时讽刺竟是一种额外或剩余,仍然要含蓄蕴藉,才有可能传之久远。有趣的是,匈牙利古典语文学家克伦尼曾经考证,讽刺诗Satire的词源学意义为“饱汉之歌”、“饱足之歌”。这和谐隐的中国起源有类似之处,所谓滑稽列传不过如此。刘勰在《文心雕龙》为谐隐专开一章,开头就说:“夫心险如山,口壅若川,怨怒之情不一,欢谑之言无方。”这就将谐隐作为了“诗可以怨”的手段,而上升到很高的宗旨。夏汉的谐隐,其灵感竟然也有不少得之于酒酣耳热之际,这从他诗中多次出现的飨宴场景可以看出。他的一些诗行,甚至会让人想到他在饭桌上的妙语——他的祝酒词夹杂了侦探小说和哲学诡辩,但这种推理和智性的东西,在他的讽刺诗中隐而不彰,不能不说是一个遗憾,讽刺诗总要像蒲伯和拜伦那样才好,否则容易流于生活的表面观察。话说回来,这个灵感的渠道,颇有西方学者推崇的——来自民间狂欢节的——语言狂欢的味道,但在夏汉身上,更有“饮宴赋诗”的士大夫传统的遗留,甚至是“诗赋外交”的变形;我也无数次领略过夏汉在宴席上的风采。这也就决定了夏汉诗歌过多的世俗性质。在这本诗集中,他偶尔表露出的超验时刻是那么可贵,
让座,犹如一回自我表彰。
下车,犹如羞愧逃离。
回家了,琢磨非洲人额头的沙漠,
看米沃什扶着黝黑的梯子——
深夜后,下到井口。我在那里看漫天星斗。
——《来自省会的承诺》
生命从虚无来,到虚无去——
我们所拥有的一切,如上帝的礼物。
——《午后之后》
这也是神圣的时刻。它往往出现在一首诗的结尾,对整首诗起着一种升华的作用。而且,这个结尾通常是一个隐喻,在它之前是连篇累牍的转喻。转喻适于对时代场景的铺排,而隐喻却是要将它打断;转喻在线性时间里发生作用,因而与叙事息息相关,而隐喻却想要从这个时代的小说中挣脱而出;转喻好比水平线,隐喻好比垂直线,二者加起来才能构成人类精神的十字架或曰“天命”结构。博尔赫斯的一篇小说曾经以此结尾:“由于这个故事发生在不存在时间概念的天国,因此其结局只能用隐喻来叙述。”毕竟,诗歌不宜太实,总要神秘一点才好。夏汉的这本“杂诗”——这是他自己的称呼,最能体现他诗艺心得的其实是这一类诗:
雨中,宿虚无客栈
雨中的行走,是孤独的。现在
一个人在做诗的旅行。
看见有人吻你,但没有温暖。
幽灵,还是天使?你说,是一页封面。
有人装鬼,要吃你的心。
那人在诗里,偷看你眉愁和泪眼。
不要提那个词。幸运的人
要做一个木匠,雕刻婚床。
倚阁楼的栏杆看星斗的后半夜。
那人怀抱聊斋翻越你墙壁。
走出客栈,想看个究竟,
看见有三条小径通向你院落。
傍晚的火烧云,燃着双眸
也染红那人的指头,那是他
举着的一个灯笼。他来了
在你身上,看自己身影。
或许,你们最终能做一回诗的知音。
这首诗也有可能是整本诗集中艺术性最强的一首诗,它唤醒了我阅读夏汉多年前的佳作《赠人》时的印象。“幸运的人/要做一个木匠,雕刻婚床”,亦实亦虚,虚实兼得,在对幸福的期许中有一种精神的喜剧性,而这种精神的喜剧性早已超出了谐隐或讽刺,有关“火烧云”的嵌套式的系列隐喻也能够表明这一点。人事、自然和诗这三种元素完美地融合在一起,构成这首诗的三层空间。除了人称转换——变幻和叠加——的自如,它还具有一种心性的轻松和心性的自由,而不仅仅是语言的灵活生动。这种自由的心性也应该是我们新诗诗人的追求。
2017,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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