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父亲脾气不好
和我一样
遇到一些热胀冷缩的事情
他总控制不住
自己的情绪
老是往火上浇油

〈二〉

父亲喜欢养牛
不知是牛跟了父亲
一辈子
还是父亲跟了牛
一辈子
反正他们谁也没有
嫌弃过谁
反正他们谁也没有
离开过泥土

〈三〉

父亲的大半辈子光阴
和耕牛一起
埋在了
贫瘠的泥土里
父亲抓起的每一把麦子
我感觉都能攥出
他殷红的血来

〈四〉

父亲喜欢给贫瘠的土地
多撒一把种子
多施一把化肥
多挑走一些地里的石块儿
父亲老希望
自己的庄稼地
能比别人家的多长出
一粒粮食

〈五〉

父亲拿起镰刀
把麦子一把一把
揽在怀里
父亲弯着腰
他脸上的神情和麦子一样
结实，饱满

〈六〉

父亲的汗水
和麦田的烈日一样
我看着都是惶恐的
我总想摘一片绿叶
把自己深深掩藏

〈七〉

辛劳一生的父亲
越来越拿不起
沉重的镢头
但是铁打的镢头
终究被父亲换了一个
又一个。
铁打的镢头在父亲跟前
始终没有抬起
高傲的头

〈八〉

父亲睡得特别沉
一觉醒来
父亲就急急忙忙
挑着扁担
给庄稼地上肥
山路崎岖
父亲的布鞋
又磨破了
几个窟窿

〈九〉

我经常看见母亲
给父亲做千层底的布鞋
母亲从未抱怨过一回
倒是父亲埋怨着说:
“你把鞋底儿纳厚点”

〈十〉

庄稼种好了
父亲就去外地打工
收牛皮的父亲
回家时突然得了
一场重病
被抢救的父亲
鼻孔里还插着氧气
但他神志依然清醒
一眼就认出了
不到五岁的我

〈十一〉

拄着竹竿的父亲
终于大病初愈
他又急急忙忙
跑进牛圈给耕牛添草
他用手不停地抚摸着牛背
默默凝神了好久
才慢慢不忍地离去

〈十三〉

父亲去了新疆砖瓦厂
弟弟也出门了
那一年的麦子
只有我和母亲
潦潦草草地
收割。
我们看着饱满的麦子
既喜悦又无比落寞

〈十四〉

父亲从新疆寄回了
八百元。
那一年我上学的生活费
有了着落。
身处异地的我不禁想起
这一年父亲种下的麦子
收成到底如何？

〈十五〉

收皮子的父亲终于回家了
他带给我一本厚厚的
《中学生作文大全》
一有空闲，我便开始津津有味地
走进另一个新鲜的世界
父亲时不时偷偷看着读书的我
我的脸上总火辣辣的

〈十六〉

父亲干活勤勤恳恳
他吃起饭来总是狼吞虎咽
如果地里有人
那一定是父亲
如果桌子上有个空碗
那一定是父亲的
父亲的地一年比一年肥沃
父亲的碗总是天天
干干净净

〈十七〉

父亲没有穿过皮鞋
或者父亲很少穿皮鞋
父亲戴了一辈子白帽子
或者父亲戴了大半辈子白帽子
父亲一辈子穿着中山服
他只穿过一回皮夹克
父亲走起路来
和我一样
腰弓背驼。
父亲的背是麦子压弯的
我的背是莫名的泪水压弯的

〈十八〉

父亲和别人吵过架
面红耳赤的父亲
总是气得抱头大睡
父亲和别人打过架
他也被别人打过
十二岁的我
亲眼见过和别人打架的父亲
被邻居拉到炕上
气得号啕大哭

〈十九〉

父亲把自己的世界看得很平淡
年少无知的我总劝父亲要和别人多来往
二十年过去了
我越来越觉得自己错了
所以我才开始走父亲的老路
父亲的路始终是潮湿的
因为我和父亲一样
半生辛劳多汗

〈二十〉

父亲骂得最多的人是我
父亲骂得最狠的人是我
小时候父亲打我
我一边跑一边骂
他一边追一边骂
我拼命地跑
他拼命地追
我们谁也不让谁

〈二十一〉

父亲谁的话都不听
他听爷爷的话
他听奶奶的话
我谁的话也不听
自己的话我也不听
尽管他们都是对的
尽管我知道他们都是对的

〈二十二〉

拉麦子的父亲
使出了混荒之力
架子车从山坡上翻倒了
我坐在山坡上拿着一本书
哈哈大笑
所有的人默不作声
父亲也默不作声

〈二十三〉

父亲干活从不含糊
他吃饭从不含糊
他责骂母亲从不含糊
他责骂我从不含糊
母亲总想让我们双方休战
我从不认输决不含糊

〈二十四〉

外婆骂过我
从来不骂父亲
奶奶骂过父亲
从来不骂我
奶奶走了
快九十岁的外婆还躺在炕上
我替父亲
真心地谢谢外婆

〈二十五〉

父亲老爱在我的书上
乱涂乱画
写名言警句
写自己对我的一些提醒
我对此十分恼火
却始终没有把它擦拭

〈二十六〉

父亲属狗
今年是父亲的本命年
掐指算算
他今年刚好六十大寿
父亲最爱吃炒面
那就给他来一碗
六虎家的加肉炒面
如果父亲不吃
我只好替他吃

〈二十七〉

我始终感觉父亲对我还是不太了解
或者父亲没有奶奶了解我
在我眼里，奶奶第一
爷爷第二
父亲第三
母亲第四
其他人第五
我第六

〈二十八〉

父亲喜欢看武林风
妹妹喜欢看现代片
电视遥控器
在他们两个人的手里
玩起了过家家。
母亲看着他们你争我抢的样子
和我一样不耐烦地
都把头扭到了另一边

〈二十九〉

父亲渐渐地
觉得我说得对
可是他始终没有完完全全地
按我的意思照办。我觉得父亲唯一输给了
自己的忠实和认真
可他一如既往地
那么平淡

〈三十〉

和父亲、姐姐在一家面馆里
吃大盘鸡。父亲是怎么吃的
我忘了。我是怎么吃的
我忘了。姐姐是怎么吃的
我忘了。我只记得我们在一起
吃过大盘鸡

〈三十一〉

父亲有什么难事从来不跟我说
大多都是母亲转告给我的
父亲给我讲过好多道理
都是我无比固执
事实证明
我始终是错的
事实证明
父亲仍像一颗麦子一样
结实，饱满

〈三十二〉

父亲爱吃蜂蜜
父亲爱吃烧烤的焦皮洋芋
父亲背着妹妹
采摘树上的梨子
父亲背着妹妹
挖地里的洋芋
母亲把一碗的蜂蜜
一半分给父亲
一半分给妹妹
父亲又把他的蜂蜜
一半分给了弟弟
一半分给了我
我没有吃蜂蜜
我把蜂蜜又递给了母亲
母亲又递给了父亲
他们津津有味地
吃着蜂蜜
喝着刚泡好的茶水
我和母亲吃着父亲烧烤的
焦皮洋芋

〈三十三〉

母亲去外婆家的时候
父亲在院子里转出转进
这个时候
我胡乱做一顿饭
端到父亲跟前
他和以往一样
还是狼吞虎咽

〈三十四〉

妹妹放过羊
弟弟放过羊
我放过羊
父亲也放过羊
我们最终都被几只山羊
无情地流放

〈三十五〉

中学时候
我突然患了白内障
眼睛疼得厉害
父亲摸着我的额头说:
“曹给你看病走”
不上两天
父亲把家里的牛羊全部出卖
东拼西借凑了两万元
就去西京医院给我看病

〈三十六〉

动了两个多小时的刀子
手术非常成功
一个三千的手术刀
就屠宰了父亲的十只山羊
可父亲从来没有叹息过
只是后来
父亲不再养羊
他也不再提起自己
曾养过羊

〈三十七〉

养病期间
由于眼眶中喷着硅油
所以我要一直趴着睡觉
时间久了
我翻来覆去地不想爬着睡
父亲和二叔二娘
坐在床头就死死地摁着我慢慢入睡
第二天他们又从出租屋
早早地回来。
当我睁开眼的时候
他们提着热气腾腾的牛肉面
我一边吃
他们就一边问东问西

〈三十八〉

住了十多天
医生们都回家过年了
主治大夫刘医生
告诉父亲去天水三桥医院找她的同学
胡小军拆线。
一路的火车颠颠簸簸
我的眼睛一路喊疼
父亲也一路把心提到了
嗓子眼。

〈三十九〉

总算回家了
奶奶把焦急放下了
爷爷拿出了自己的石头眼镜给我
凉眼。
亲戚们又费心了
我替父亲再一次
真心地感谢他们

〈四十〉

一路的泥泞
父亲坐着摩托一连摔倒了好几次
父亲不停地抱怨我技术不好
可这样的山路
不是在探亲访友
简直就是在玩命

〈四十一〉

姐姐和父亲又去了弟弟的丈人家
挨了一顿好骂
姐姐回来了
父亲没当一回事儿似的
留在了那里过夜
世事如此
宜解不宜结

〈四十二〉

麦子堆成了小山头
父亲用木掀
一遍又一遍
把麦衣扬了出去
父亲满脸的汗水
打湿了颗粒饱满的麦子
父亲的神情
和以往一样
还是那么平静

〈四十三〉

大雨过后
玉米地里的野草开始疯长
父亲拿着铁锹
来来回回铲个不停
满地的玉米苗
是父亲和我
一株又一株
从塑料薄膜里
艰难地放生

〈四十四〉

那一年的暴雨持续了十几天
成熟的麦子都发芽了
很多庄稼人
在一声声叹息里任凭麦子自由腐烂
有些人在麦地里绝望地
放起了一把火
可是父亲大老远跑去县城
叫来了七个赶场的麦客子
他们只是一声不吭地收割
谁都知道
收回来的就是一把草
那一年的庄稼根本养活不了
种地人。
掐指算算
颗粒无收的庄稼
倒贴了我的两千多块钱
可是父亲心里很坦然

〈四十五〉

闲暇时间
父亲吃完饭就去二叔家闲逛
深夜他总是一个人
在深沟里往返
没有月亮的夜晚
二娘站在高崖前
打着手电筒
给父亲开路

〈四十六〉

父亲软弱了一辈子
他的骨头却无比坚硬
父亲草一样的活着
他只向泥土卑躬屈膝
父亲从来不会说奉承别人的话
我也不会
我们永远都不会
向粮食以外的人
刻意谄媚

〈四十七〉

那一年父亲的牛
突然被缰绳套死在牛槽边
父亲哭了
养了一辈子牛的父亲
开始自责起来
那几天
父亲不吃不喝
他在为自己的耕牛赎罪

〈四十八〉

上了年纪的父亲
去兰州打工
不到两个月
他终究被众人歧视的目光
和城市的钢筋水泥
无情地淘汰

〈四十九〉

剃光头的父亲
和我一起
把生活的担子
一声不响地
压在了自己肩上
每一把泥土里
都能攥出父亲和我
殷红的鲜血
可是我们谁也感觉不到疼

〈五十〉

父亲最喜欢读的一首诗词
是毛主席的《蝶恋花.答李淑一》:

我失骄杨君失柳，
杨柳轻飏直上重霄九。
问讯吴刚何所有，
吴刚捧出桂花酒。
……

茶余饭后
父亲经常时不时地念
多少年过去了
他依然记着这首诗:

寂寞嫦娥舒广袖，
万里长空且为忠魂舞。
忽报人间曾伏虎，
泪飞顿作倾盆雨。

不上几年
上小学的我
也背会了这首脍炙人口的诗作

〈五十一〉

在外地读书的我
每当向家里打电话时
家里人就知道我要钱
不上几天
父亲就在电话里告诉我:
“钱已经打在了卡上”

〈五十二〉

父亲的一生
全包含在泥土里
他草一样地活着
他麦子一样
结实，饱满
大地永远受人敬仰
父亲是大地最真诚的奴仆
也是大地最无私的主人

〈五十三〉

父亲的一辈子
用麦子和泥土构成
父亲和自己的耕牛
谈天说地。
父亲是一根在泥土里
生长的骨头。
厚德载物的大地
年年用十一月的雨水
向父亲恭敬地敬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