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弦在诗歌圈内声名卓著,却依然在大众视野之外。他获得《诗刊》年度诗歌奖的作品《寻墨记》,由作家出版社出版。按说这样的大社名作,无论如何都应该有一定热度。然而在网上,这部诗集却好像不存在一样,号称收录全部文艺作品的豆瓣网并未收录,京东、当当、亚马逊也难寻踪影,完全搜索不到。
这可能也是当今诗坛与大众之间的一种尴尬。一方面,读诗类微信公号数百万的粉丝,每天准时准点守候在手机旁,等待微信号推送给他们当天的优美诗歌;另一方面,中国顶尖的诗人、诗歌却没有机会被普通大众知晓。
文 | 陈曦
图 | 赵杰
1
尽管胡弦本人并不在意作品的大众化,但这不能说明他的诗难懂。恰恰相反,胡弦的诗歌语言比大部分诗人都讲究精准,很多诗歌常见的“语法缺漏”,在他的诗中几乎看不到。仅举一例:
讲古的人在炉火旁讲古,
椿树站在院子里,雪
落满了脖子。
到春天,椿树干枯,有人说,
那是偷听了太多的故事所致。
以上是胡弦诗作《讲古的人》中的第一段落,描述了一个很有意思的景象。请注意最后一行最后一个词:“所致”。这是典型的说明文常用词,记叙文用的都较少,在抒情性极强的诗歌中出现,很是令人耳目一新。遍览胡弦的诗,会发现这种为读者着想的解释说明性文字常会出现,这也使他的诗有种莫名的亲切感。
另一种亲切感来自于标点符号的运用。通常的诗歌中,除了回车键,别的键几乎不用,一首诗除了分段外,基本上没有别的标点。胡弦的诗则完全不是这种风格。以《寻墨记》这首小长诗为例,其中运用的标点有:逗号、句号、感叹号、引号、省略号、破折号、问号、冒号、括号、顿号。基本上常用的标点被他在一百多行的诗作中用了个遍。
胡弦身上有一种气定神闲、从容不迫的古风、名士范,跟我们现在这种气急败坏、气喘吁吁的现代社会不合拍。他的诗有沉静的氛围,孤愤和忧患都压得很深。“翻译体”和口水泛滥这两种新诗写作常见的毛病,在胡弦那里见不到。虽然胡弦写诗也多用口语,却有一种独到的雅致;他深受里索斯、佩索阿、特朗斯特罗姆等欧洲诗人的影响,语言上却无书面语和翻译腔。古典诗歌的气韵和当代诗的丰富性、复杂性在胡弦的诗歌中找到一种兼收并蓄的处理方式,增加了经典写作的难度,他也因此被视作把诗歌的门槛重新竖起的那个人。
2
上世纪90年代,看不到前途的苦闷乡村教师胡弦开始写作。
“那会儿并没有把写作当回事,一心想的是通过考研到更高层次的学校教书。考研需要教育局同意才能报名,为此他们还慎重地开了一个会专门研究,结果还是没批。”
刚开始写散文,但工作太忙了,根本没时间构思长篇大论,于是改写诗,1991年他的诗被《雨花》刊用,这是他第一次在刊物发表作品。
虽然当时的文学状况远不如80年代那么景气热闹,90年代的苏北县城依然挺重视文学。县里每隔几年会统计一下在刊物上发表过文章的人,一看胡弦发表得不少,觉得这是个人才。当地的作家和领导来学校考察后,在乡下窝了十年的胡弦被调到了县报当记者。“据我所知,在我们那个地方,有点文学特长的人基本还都给安排了。”
后来县报撤销,胡弦去了县文化馆,没多久被借调到现在的工作单位扬子江诗刊社,在南京工作生活至今。
胡弦的写作阶段明显对应着不同的生活阶段。在乡村和城郊生活40年,他早期阶段的写作以乡村题材为主。徐州有种来自汉墓的浅浮雕,叫汉画像石,大约在2000年后,他研究过一阵子这种石头,写过一系列东西。这可以视作他写作触觉往文化领域的试探,以后则成为常态。
真正觉得自己能把诗歌写作持续下去,甚至写一辈子,是这十年左右的事情。目前他在尝试写一种新型的山水诗,从继承和变化的角度,重新打量山川。这里,既有前人的经验,也有自己的想法,考山水,辨人世,为天地立心。
写作上的这种偏好和他的文学启蒙有关。在他很小的时候,祖父作为守林人独自住在村外的小茅屋里。祖父藏有几本繁体字的小说,胡弦从那几本小说开始识字。祖父还是个说书人,走村串乡说的是自己创作的武侠小说,胡弦受祖父熏染,那时候就想着自己长大后也要做一个说书人。
他有很多诗歌题材就来自于当初他接触到的民间曲艺。他的新诗集《空楼梯》,原名《定风波》,源自他的一首同题诗。诗的题目是词牌,内容则来自民间大鼓《十把穿金扇》,后来出版时这首诗被删了,书名也改了。
写新诗之前,胡弦写过一阵子古诗,一直有背诵古诗词的习惯,这些对他的新诗写作的影响是无形的。后来因为读了外国诗的新鲜感受,他才不再写格律诗,转而写新诗。他的一些诗,读者看到的是口语,却有古典的渊源在里面,比如叙事、语调、心境、节奏等等。
在胡弦看来,新诗从“反古”中发轫,但随着时间的推移,“汲古”则会成为自然而然的事情。他个人目前的这个写作阶段,从题材到句法的出入传统,是他的有意为之。
“有时我会觉得,写作中的我,恍惚中身上会有某个古人的影子存在,他记得自己是谁,他打量这个世界并悄悄写诗。”
3
文学边缘化的时代,无法“变现”的诗歌更是边缘的边缘。那些能够进入公众视野的诗人,走的都是不按规矩的成名路线,如因“梨花体”而名噪一时的赵丽华,又如“穿过大半个中国来睡你”的余秀华。可诗人们在哪里,他们写什么,并没有人真正关心。
有不少诗人正在尝试用新鲜的方式传播诗歌,比如有改编翟永明同名诗歌《随黄公望游富春山》的诗歌戏剧,有把自己的诗歌贯穿整部电影的《路边野餐》。
胡弦在这方面比较“老古板”,他对一切用诗歌改成的其他东西都不感兴趣。“诗歌改编有助于使它的位置不那么边缘,但在一个喧嚣的社会里,其实保持边缘并不容易。拉金说,诗是那种看到有陌生人进来就赶紧塞回抽屉里的东西。而我们,好像不把诗变成全民阅读就是失败的。”
在胡弦看来,现在诗歌的拣择和传播确实是个问题。微信的普及对诗歌传播有好处,可喧嚣与热闹放大之后,造成的是对优秀诗人更严重的遮蔽。而诗人若有意地迎合微信阅读,会给自己的创作带来伤害。
他前两年因为常看微信,视力下降,现在不怎么用手机来读诗,他更习惯把诗打印下来读。写诗也是如此,一定要手写。记事本、档案袋、开会时发的文件、宾馆的便笺,手边有什么纸头就写在什么上面,总之不会用电脑或手机写。
胡弦写诗,坚持手写,手边有什么纸头就写什么上面
不过新兴传播渠道的威力还是令胡弦震惊。有一次他在某平台上读了一首诗,吸引了30万的点击量。那是一首写给妻子的诗,写得质朴真挚,可也绝称不上他最好的作品。但这起码说明了一点,那就是“所有人对诗歌都是有需求的”,尤其是对亲情、爱情这类人类共通情感的抒写,最容易让人产生共鸣。
身为诗人和诗歌编辑的胡弦,去年主要做了两件事,出版新诗集《空楼梯》和主编《江苏百年新诗选》,后者是新诗诞生以来江苏诗人作品的首次系统性总结。胡弦认为,无论是新诗写作,还是他个人的诗歌创作,都到了一个需要重新思考的阶段。
“取名《空楼梯》,是我觉得,诗歌,正是为了收拾热闹过后的那份清寂的,哪怕是以热闹重现的方式。另外是我觉得,我的创作,也到了坐在某个台阶上好好想想今后的写作路该怎么走的时候。”
读品:说到大众熟悉的诗人,可能很多中国人会想到汪国真和冯唐,但这两位在诗歌圈基本不被认同。
胡弦:现代诗的欣赏对读者是有要求的,要有一定的诗歌修养,才能体会到诗歌之美。汪诗台阶低,冯诗我不了解。一个严肃诗人,一般不会追求自己的作品大众化,他会更看重时间纵深里的知音。
读品:女诗人余秀华的诗作《穿越大半个中国来睡你》在网络疯转,她身上的诸多底层标签和质朴热烈的诗作随之广受关注。
胡弦:这其实跟诗歌没什么关系,不是公众进入了诗歌圈,而是伴随着某个事件,诗人被从诗歌圈拎出来了。对于已成为公众人物的诗人,大众关注的不会是他的诗歌文本,而是还有什么新闻话题。我曾在报社工作多年,知道媒体需要什么,就像媒体很清楚大众需要什么。
读品:诗歌如果不能被公众熟知,又怎么成为经典呢?
胡弦:一首诗写出后,它会有自己的命运,作者无法左右。经典,自己说了不算,别人说了也不算,只有时间说了算。确实有很多诗人走着走着就丢了。杜甫活着时没人读他的诗,是到了晚唐、宋代才确立了他的诗坛地位。“文章千古事”,过去没觉得这话有多厉害,现在一看,不得了,我们现在顶多就想几十年的事儿。
读品:作为诗歌编辑、诗歌刊物的主编,这个身份对你个人的诗歌写作有什么影响?
胡弦:影响是有的,一是会挤占一些时间,难得有连续性、整块的时间用于创作,这样,对长诗创作影响更大些。另一个是作为编辑,在稿件筛选的过程中,要读大量的诗,甚至是许多写得不太好的诗,长期下来,对自己创作的触觉有磨损。当然,好的稿件,对我也有唤醒作用。
读品:您如何看待当下新诗的发展状况?
胡弦:我写诗,同时是个诗歌编辑,有时会向成名的诗人约稿,但已很难约到让人兴奋的稿子。我们似乎不缺诗歌新人,比如90后、00后的一些小诗人,很多出手不凡。但对于中年以后的诗人,带着我们对中国诗歌的期许去看的诗人,即“庾信文章老更成”那样的诗人,还是太少了。
胡弦的诗
▼在南京
在南京,
我喜欢听静海寺的钟声。如果
稍稍对喧哗做出避让,
比如避开八点钟,
我会去颐和路,或珞珈路上走走。
我捡拾过落叶,时间夹缝中
身份不明的人寄来的信函。
有时在旋转餐厅上
俯瞰,城市如星空,那些
或明或暗的中心,都在旋转,缓缓
发生位移。
在江边,在石象路上,
眼前的事物,总像带着未知的远方。
眺望钟山,那亭台、苍翠峰顶,
仿佛都含着世界的尽头。
▼龙门石窟
顽石成佛,需刀砍斧斫。
而佛活在世间,刀斧也没打算放过他们。
伊水汤汤,洞窟幽深。慈眉
善目的佛要面对的,除了香火、膜拜、喃喃低语,
还有咬牙切齿。
“一样的刀斧,一直分属于不同的种族……”
佛在佛界,人在隔岸,中间是倒影
和石头的碎裂声。那些
手持利刃者,在断手、缺腿、
无头的佛前下跪的人,
都曾是走投无路的人。
▼燕子
爱一只燕子,
你要爱那突然出现的光,和一根
穿过空际的高压线。
用整个天空来爱它,
你要一退再退,退往人间低处。
用一朵云来爱它,
你要爱流逝,爱怀想,
爱不知所踪和去而复返。
用黑色的灵魂来爱它,
你要在所有人都沉沉入睡的春夜,
陪一根老椽子一起醒着。
爱一只燕子,
你要用一个地名爱它的家乡,
用一连串地名爱它的漂泊
▼卵石
——那是关于黑暗的
另一个版本:一种有无限耐心的恶,
在音乐里经营它的集中营:
当流水温柔的舔舐
如同戴手套的刽子手有教养的抚摸,
看住自己是如此困难。
你在不断失去,先是坚硬棱角,
接着是光洁、日渐顺从的躯体。
如同品味快感,如同
在对毁灭不紧不慢的玩味中已建立起
某种乐趣,滑过你
体表的喧响,一直在留意
你心底更深、更隐秘的东西。
直到你变得很小,被铺在公园的小径上,
经过的脚,像踩着密集的眼珠……
但没有谁深究你看见过什么。岁月
只静观,不说恐惧,也从不说出
万物需要视力的原因。
▼空楼梯
静置太久,它迷失在
对自己的研究中。
……一块块
把自己从深渊中搭上来。在某个
台阶,遇到遗忘中未被理解的东西,以及
潜伏的冲动……
——它镇定地把自己放平。
吱嘎声——
隐蔽的空隙产生语言,但不
解释什么。在灰尘奢侈的宁静中
折转身。
——答案并没有出现,它只是
在困惑中稍作
停顿,试着用一段忘掉另一段,或者
把自己重新丢回过去。
“在它连绵的阴影中不可能
有所发现。一阶与另一阶那么相像,
根本无法用来叙述生活。而且
它那么喜欢转折,使它一直无法完整地
看见自己。”
后来它显然意识到
自己必将在某个阶梯
消失,但仍拒绝作出改变。固执的片段
延续,并不断抽出新的知觉。
“……沿着自己走下去,仍是
陌生的,包括往事背面的光,以及
从茫然中递来的扶手。”
胡弦,1966年生,江苏铜山人,现居南京,《扬子江诗刊》主编。出版诗集《寻墨记》《沙漏》《空楼梯》、散文集《菜蔬小语》《永远无法返乡的人》等。曾获《诗刊》《十月》《作品》《芳草》等杂志年度诗歌奖、闻一多诗歌奖、徐志摩诗歌奖、柔刚诗歌奖、腾讯书院文学奖、花地文学榜年度诗人奖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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