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厉,诗人,文艺理论家,文史学者,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诗歌学会理事、线装书局学术顾问,中国佛教图书文物馆学术顾问,中国传媒大学等多所大学客座教授。曾任《三月风》杂志主编,中国作家出版集团事业部主任,《环球企业家》杂志社主编,现任《中华辞赋》杂志总编辑。出版诗歌著作《幻象集》《梦幻集》《走向彼岸》《天倪》,翻译出版狄金森诗选《天空中的紫丁香》;出版《春秋公羊家思想考略》《诗歌的范式》等10多部学术理论专著。1984年在大学校园主办《第三代》诗刊,1986年诗作入选《中国先锋派诗选》。被认为是中国先锋诗派代表人之一。曾倡导口语、意象、进入客体、复归自然的先锋诗歌主张,后又发蒙新理性主义,对诗歌一直具有自己固执的理解与追求。
——从须弥到沧海
文/ 石厉
吉狄马加的诗歌或者许多优秀的诗歌,不惟传统意义上的抒情诗这个概念所能穷尽,抒情只是诗歌的一种属性,诗歌还兼有对他物进行最大可能的摹写。他的长诗类似交响乐,由多种艺术要素混成,甚至常常出现一系列短语的排列,有如惊涛拍岸、乱石穿空、卷起千堆雪的壮观,造成一种音乐般的宏大场景。好诗,不是在语言表面的滑行,而是在繁词密意间的迅速脱离,从而攫住事物的本质。语言既是缠绕,也是路径;语言既是广阔的水墨,又是在空白处一不小心造成的污点和浪费。以往那些优秀的诗人,不会被浮于表层的语言所迷惑,一开始就是隐秘世界的转述者,而非语言东拼西凑的实验者。转述,几乎接近神性的复述,类似西方思想类著述中被译为“神入”的这个词,不只是介入自己,不只是对自己的重复与抒写,更重要的是介入他物,是对事物无限高度的接近,它在语言的描述中所达到的极致,让每一个或每一次的阅读者,都充满了期待,也同时让叙述者叙述的激情和想象有了充分的理由。它是所有古典教义与史诗最痛彻而经典的叙述形式,随着神话世界的破落,这种本质化的形式和它的法器已烟消云散,对于现在大部分的写作者,已经非常陌生,但吉狄马加在他近年以来的长诗中,似乎复活了这种古老传奇的法则和有关心灵的技艺,并表现得驾轻就熟,从而显示了自己的特质。事实上,吉狄马加早已越过了探索者的阶段,而成为了一个诗性世界的转述者——那种类似《格萨尔王传》一样的转述者。不过,转述只是神性写作的出口,当他面临描述对象,尤其面对一条伟大的河流时,他同时面临的必然是要用想象中的语词,精确而流光溢彩地创造出一个在语言世界中,能够让人无比惊奇和无比赞叹的河流,这条精神的河流将比拟和超越现实中的河流。那时候,神性转述的力量,又反过来加持了他诗歌的创造力。吉狄马加在诗性语言方面的这种能力本来就是超乎寻常的。他能够突然之间,撇开一切日常语言的干扰,进入梦幻般的诗意,潜入其水底,然后平静地露出水面时,几乎不起波澜,呈现在人们眼前的,却是常常让人大吃一惊的杰作。这首长虹般纵横了东西腹地的《大河》(见《十月》杂志2018年第1期)长诗,再一次印证了他诗歌表现力的辉煌。从雪开始,他一直在艰难地寻觅潜入河流的高度与角度:
在更高的地方,雪的反光
沉落于时间的深处,那是诸神的
圣殿,肃穆而整齐的合唱
回响在黄金一般隐匿的额骨
在这里被命名之前,没有内在的意义
只有诞生是唯一的死亡
只有死亡是无数的诞生
在诗意的游走之间,诗人在引导你,向一个令人窒息缺氧的圣殿般的高度攀登。要纯粹创造一条语言世界的大河,这个过程犹如在意象的群山上爬行,每有收获的愉悦时都蕴藏着艰难和晦涩。要真正理解一部作品犹如倾听鸟儿的鸣唱,需要进入它们内在的语言结构,在那个特殊的穹顶之下,时空将会呈现一个特殊的安排,而这个过程也并非轻而易举。上世纪的诗歌大师艾略特说:“《天堂篇》中‘难懂的段落’毫无疑问是但丁的困难,而不是我们的困难,他要使我们感受到至福的各种状态和阶段的困难。”(见王恩衷编译艾略特《但丁》一文)要从冰雪开始,在河水的源头,寻找到大河的迹象,甚至在顷刻之间诗人就能概述河流的发源与终归的结局,其实也就是类似一切生命的死亡与诞生,抑或是诞生与死亡,这样直接的跨越与描述,是对于孕育了大河高地的再一次咏叹:
对生命的救赎不是从这里开始
当大地和雪山的影子覆盖头顶
哦大河,在你出现之前,都是空白
只有词语,才是唯一的真理
首先对”词语”顶礼,这是获得至高词语的前序。当然可以这样表述,诗歌的文本最后留存的只能是语言的针脚,比如“大河”一词只有在诗人抒情的视野中出现时,关于这条河流的真理才随之出现。这与河流的存在以及所有有关河流名词的存在并不冲突。大千世界,浩瀚无尽的事物与名词,只有当诗人用自己的方式将它唤醒时,它才在人类的意识中开始流动与活跃。而要关照这条养育了中华民族的母亲河,对于一般的描写与叙述者,确实是难上加难,吉狄马加却以一种无限的想象,突然折入一滴晶莹的雪水,在他交响乐一般的语言中,让这滴神奇永恒如恒河之沙的雪水,浓缩了整条河流的声像与全部,而这滴水,成全了这条河流,这条河流,也终将在生死的意义上超脱涵养了她的高原雪山,好像雨水超脱了云影。相比一条大河,集所有难度于一身的还是这滴水:
从这里出发。巴颜喀拉创造了你
想象吧,一滴水,循环往复的镜子
琥珀色的光明,进入了转瞬即逝的存在
远处凝固的冰,如同纯洁的处子
想象吧,是哪一滴水最先预言了结局?
……
在这里只有石头,是没有形式的意志
它的内核散发着黑暗的密语和隐喻
哦只要有了高度,每一滴水都让我惊奇
诗人在词语的创造中,终于攀上了一个绝佳的高度,同时也找到了一个非常合适的角度,那就是从一滴巴颜喀拉的雪水开始,让这滴水进入这首诗歌的心脏,给这首试图横贯中国大地的黄河的颂歌注入了奔腾的源泉。这滴水距离欧亚大陆最高的地方喜马拉雅山不远。喜马拉雅,即佛学所称的“须弥”,那是东方人智慧中,三千大千世界的中心,也是该世界最高的地方。据佛经《长阿含经》卷十八记载,须弥山高出水面八万四千由旬,水面之下亦深达八万四千由旬。其山直上,无所曲折,山中香木繁茂,山形四埵突出,有四大天王的宫殿,山脚有纯金沙。此山有上中下三级七宝台阶,沿着台阶的夹道两旁有七重宝墙、七重栏盾、七重罗网、七重行树,其间门、墙、窗、栏、树等,皆由金、银、水晶、琉璃等组成。鸟语花香,果繁叶茂,诸神住于其中。须弥山山顶有三十三天宫,为帝释天居住之所。如此雄伟高大齐天的神圣之山,在佛学的视野中,却可以缩小在一粒微小的芥子中。在汉传佛学的用语中,有“芥子须弥”的说法,以此来显示佛学“大小无碍”的理论。既然一粒芥子可容纳须弥大山,一滴水又怎么不能容纳一条大河?诗人的智慧竟然与佛学的智慧在这块高地上开始相知相遇。那就让我们看看这一滴水中包含的大河,在歌者的咏唱中,又是怎样一幅波澜壮阔的画面:
是水让他们的双手能触摸梦境
还是水让祭祀者抓住冰的火焰
在最初的曙光里,孩子,牲畜,炊烟
每一次睁开眼睛,神的面具都会显现
哦大河,在你的词语成为词语之前
你从没有把你的前世告诉我们
在你的词语成为词语之后
你也没有呈现出铜镜的反面
……
当你的秀发被黎明的风梳理
少女的身姿,牵动着众神的双目
那炫目的光芒让瞩望者失明
……
通过一滴水感知一条大河,再由一条大河表达无数消逝的水滴,这样的过程是一种天然而完美的过程。从十八世纪兴起,一直到近年毫无审美疲倦的解释循环学的理论认为,要认识整体必须回到个体,而要认识部分,又必须要回到全部,所有完整的理解力,只在这样一个循环的过程中才能得以体现。听起来是多么动人,但这种高居其上、貌似无漏的理论,要分流到真正诗性的感知与想象中去,却依然是路途遥远。而这样一个优美的认知框架,竟在吉狄马加这首诗歌的结构中得以呈现,我想,所有的阅读者当会在这样一种合理的诗性结构中感到阅读的愉悦。这一滴水的大河,在青藏高原的流淌,是明亮、秀丽而清澈的,仿佛少女的姿态。大概这也是诗人之所以坚持将这首写黄河的诗歌,不以黄河命名,而要固执地以“大河”名之的潜在原因。当这样一个过程越来越漫长,越来越雄壮,河流也就会变得越来越丰富,越来越成为必然要成为的自己。去过青海的人都知道,“天下黄河贵德清”的说法,一过贵德,飞流直下,切入黄土高原的河流开始变得发黄、浑浊而沧桑。事实上,黄河也只有进入了大陆的腹地,才开始丰满而成熟,才可称为养育整个文明与民族的母亲河。
我们把你称为母亲,那黝黑的乳头
在无数的黄昏时分发出吱吱的声音
在那大地裸露的身躯之上,我们的节奏
就是波浪的节奏,就是水流的节奏
我们和种子在春天许下的亮晶晶的心愿
终会在秋天纯净的高空看见果实的图案
一旦进入对河流的叙述,铺天盖地的语言浪潮自然会席卷而来,每个人的心跳,春华秋实的繁盛,两岸的历史与灾难,都会在一条大河中泥沙俱流。人类自古逐水草而居,这条河流,是中华文明真正的缔造者,是无数过往历史几乎不留痕迹的承载者,正如孔圣所感叹的“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也如诗人笔触所掠:
哦大河,在你沿岸的黄土深处
埋葬过英雄和智者,沉默的骨头
举起过正义的旗帜,掀起过愤怒的风暴
没有这一切,豪放,悲凉,忧伤的歌谣
就不会把生和死的誓言掷入暗火
那些皮肤一样的土墙倒塌了,新的土墙
又被另外的手垒起,祖先的精神不朽
穿过了千年还赶着牲口的旅人
诗人无所不能的语言,穿越生死,穿越今昔,穿越祖先和旅人。语言的世界可以揭示自蔽的物质世界。黄河在时间中的流淌再漫长、再复杂,现实中的黄河都无法自己展示自己叠加中的过去和未来;眼前的河流,与世界上所有的事物一样,永远是事物自身,既不同于一瞬之前,也无法幻化为一瞬之后,古希腊哲学家赫拉克利特所说“人不能两次踏进同一条河流”,所指也包含这个意思。因此单纯世界的真实只能是一片混沌,只有在人类主观世界的描述中,它的真实状态才能够清晰起来。而诗歌艺术,是语言对于对象世界复杂关系的摹写,这样的摹写,能够在语言的图画中,为人们勾勒一个相比真实世界更加综合与抽象的世界。语言中呈现的世界真实性比单一的对象世界的真实性要更进一步,因而是一种更高的真实。但这个更高的世界,本质上不是发现,而是一种遵循人类认知规律与修词规律的语言创造,也就是说,对事物能够圆融而澄澈表现的语言,才可构成诗歌,这样的语言,是语言的晶体,它处处都散发着通透的光彩,即使暂时不被人完全理解,但越过时间的门槛,在神圣的殿堂,它映入天窗的肌体与结构脉络清晰:
他们用不同的语言描述过你落日的辉煌
在那更远的地方,在更高的群山之巅
当自由的风,从宇宙的最深处吹来
你将独自掀开自己金黄神圣的面具
好让自由的色彩编织未来的天幕
好让已经熄灭的灯盏被太阳点燃
好让受孕的子宫绽放出月桂的香气
好让一千个新的碾子和古旧的石磨
在那堆满麦子的广场发出隆隆的响声
好让那炉灶里的柴火越烧越旺
火光能长时间地映红农妇的脸庞
诗人对大河的描述,也紧随着河流的节奏,汹涌地掠过群山、村庄、和孕妇被照亮的脸庞,也划过无数仍然回响在黄河两岸的歌谣。他对黄河沿岸歌谣的礼赞,仿佛一个亮丽的漩涡,在整首诗歌中,独立形成了一个小小的自然段落,这也是对于所有两岸那些优秀的歌谣在修辞上的欣赏、体认与互文,也更像一个转折,在这里稍一停顿,这条越来越宽阔的大河,就开始要缓缓汇入大海。
从河流的角度,归入浩瀚的海洋,就是一种消亡,或者就是一条大河经过时空中的漫长和曲折之后,终于要回归为一滴水的过程。黄河是一个古老民族的母亲,但大海又好像是这条河流的母亲。当这条河流还是一滴水的时候,她就开始朝着大海呼唤的方向奔流。大海接纳了这条河流,让这条河流的终端一次次消失,但这是所有消亡中最伟大的消亡。与其说是一种消亡,倒不如说是消亡的消亡,是一次又一次让黄河获得了新生的死亡。“沧海月明珠有泪”,这就是一滴水的故事,一滴水自生至死无限循环从而接近永恒的故事,其中的艰辛与悲壮,正如它自己的颜色与宣泄。且听诗人超凡绝伦仍在持续的咏唱:
同样,大海!你浩瀚,宽广,无边无际
自由的元素,就是你高贵的灵魂
地低亦为王,终聚为海。从最高到最低处,生与死,竟然可归于同一。如此的自由,将构成了世界万物最终的秩序与理想,值得让歌者颂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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