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腊之行,成就了蓝蓝一组相当惊艳的诗章。她穿行于俄耳甫斯、珀涅洛珀、伊卡洛斯的浪漫神话;她站在莱斯沃斯岛上,与纵身深渊又被风轻轻托起的萨福吟哦交谈;她说自己“只和神交往”,“只看到人本来的样子”,带着异乡人的腼腆,浑身沐浴着奥林匹亚之光。
任何时候,蓝蓝给人的印象都是亲切和热诚。她的一对双胞胎女儿业已长大,如今她和老母亲同住,每日读书、写诗、写文章,日子过得恬静单纯。2018年出版的两部诗集《从缪斯山谷归来》和《世界的渡口》,辑录她近几年来的百余首诗歌,女诗人绵长的气息和丰盛的创作力,不得不令人钦羡。她让人想起美国诗人艾米丽·迪金森,写作不是出于勤奋,而是出于自然、出于一种存在的必要——— 是在平静的生活里,手指弹拨着命运那不确定的琴弦。
在当代诗坛普遍推举“智性”,崇尚“复杂”,甚至振臂高呼诗歌为历史和国族命运负责的时候,蓝蓝谦卑地把自己定位为一个抒情诗人。诗歌不是载道的工具,而情感亦是思想的一种表达形式。写作类似于俄耳甫斯的吟唱,充盈着亘古的秘密和沉静的欢喜。大约她更愿意把自己归于萨福、阿尔凯奥斯、品达等古希腊抒情诗人的行列,她说“诗歌是语言的意外,但不超出心灵。”“和冰冷的智力相比,我更信任温暖的心肠,除了心灵,不向别处觅诗。”
写萨福组诗有一种会意和温暖
南都:2013年你受邀参加首届“雅典国际诗歌节”,此行似乎灵泉灌涌,诞生了无数与希腊有关的诗作。在此之前,你对希腊和古希腊文学有什么印象?现代的希腊是否符合于你的预期?
蓝蓝:我对希腊有着非常深厚的情感,这是因为上小学的时候,我就读完了上下两册的《古希腊罗马神话》。你能想象吗?在偏远又贫穷的豫西山区,有几个来自北京和上海的知青,他们是最后一批返城的知青。其中一个上海知青,他偷偷送我这套带插图的书,那时“文革”刚结束,这样的书太容易被人视作“毒草”。我读它的时候才11岁,对中国的历史和神话所知甚少,所以古希腊神话对我的精神世界有着不可忽视的作用。
现在的希腊依然弥漫着古希腊文化的气息,不管是古代的博物馆和遗址,还是清澈碧蓝的爱琴海,希腊人骨子里都带有某种自由的尊贵和舒展的气质。你会经常看到普通的希腊人在咖啡馆为某个问题辩论,也会经常看到他们在大街上游行。辩论和游行,这是当代希腊人表达意见的习惯做法。
南都:诗集《从缪斯山谷归来》的第一辑为《萨福:波浪的交谈》,这组短诗采取非常新颖的A B形式,是否在模仿两个对话者?你是否拜访过萨福的出生地莱斯沃斯岛?当你在诗里与萨福交谈的时候,怀抱的是怎样的心境?
蓝蓝:你看得很准,的确是模拟了A、B两个对话者,是我向萨福致敬的一组诗。我们都知道荷马史诗创制了影响力巨大的叙事体诗歌,古希腊的诗人都沿袭这一传统。一直到萨福出现,才开始有了以第一人称抒发个人情感的抒情诗。在我看来,萨福的重要意义,并非仅仅因为她写了很多大家喜爱的爱情诗,而是她以抒情诗的方式,在西方诗歌中与荷马的叙事诗传统达成了形式上的抗衡。这是了不起的创造,这是一个女诗人为人类文化做出的伟大贡献。写这组诗肯定有一种会意的温暖,是同为女性特有的那种默契和相知。
我拜访过萨福的故乡莱斯沃斯岛,港口和码头有很多萨福的雕塑,当地很多人都能背诵她的诗,人们对她的热爱和尊敬举目皆是。难以想象在中国历史上会有哪个女诗人能够得到这样的尊敬,即使我们有比萨福出生还要早的许穆夫人,即使我们也有蔡琰、李清照。
南都:你觉得什么是萨福、阿尔凯奥斯、品达罗斯等古希腊抒情诗人留给我们的最大的遗产?
蓝蓝:这几位诗人和中国古代的诗人虽然都写抒情诗,但两者的不同在于,古希腊抒情诗人更看重个人个性的抒发,强调人自身的价值,中国古代诗人更重视情感和自然交融,常把个人放在一个天地宇宙的背景之中,人是自然的一部分,人小于天地。萨福有“萨福体”留世,阿尔凯奥斯有“轮唱体”留世,品达更是被誉为“抒情诗之王”,他们都有自己强烈的个性和巨大的创造力。这些抒情诗人给我们留下的精神遗产就是:赋予人类情感以无限可能的美的表达形式,并由此给予人类感情最大的尊重。抒情诗不仅仅是抒发感情,它同时也是思想的感受性表达。
我把自己定位为抒情诗人
南都:《从缪斯山谷归来》的第三、四辑都是你在2013-2015年间写的诗作,为什么分为“我的爱是一棵树”和“汉语之航”两部分?这三年里,你觉得自己在诗艺方面有什么进益?
蓝蓝:《从缪斯山谷归来》分两个部分,一部分写对古希腊历史文化和对当今希腊的阅读、思索、感受,后一部分两辑写对故土的所思所感。“汉语之航”中有很多我在农村城镇看到的现实,是所谓“社会性”(如果非要一个称谓的话)的题材,但我并不是一个题材爱好者,正如在“我的爱是一棵树”这辑中,我写了很多更个人化的情感,也更偏重抒情,它同样是一个诗人感受生活的不同侧面而已。“进益”的确不敢当,只是我一个持续的学习和思考的过程,总是觉得自己写得还不够理想,还可以再专注一些。
南都:《世界的渡口》收录的也是你近几年的新作,这部诗集为何以“世界的渡口”为题?
蓝蓝:渡口是出发的地方,也是回归的地方,是思想道路交会之处,所以就用了这个名字。我见过一些无人的渡口,荒芜萧瑟,人在这种地方就会惘然悲切,但也可能会下一些断然的决心,“虽万千人逆之,吾往矣”,但于我而言,不是孤愤,是乐而往之的道路。比方《世界的渡口》,精选了我自己比较满意的抒情诗,里面有一些从未发表过,是第一次拿出来呈现给读者的。我把自己定位为抒情诗人,即使是在上个世纪90年代,当时身边绝大多数诗人都转向叙事性很强的诗,有人劝我别再写抒情诗,因为“过时”了,我似乎一意孤行坚持写到今天,这也是我自己选择的道路吧。
南都:钟立风提到你为诗歌做的一个定义:“诗是语言的意外,但不超出心灵。”是否意味着于诗而言,心灵的维度要大于语言的维度?在《世界的渡口》里,有没有让你自己感觉“意外”的诗?
蓝蓝:心灵和语言在最好的时候是融为一体的,心灵感受催生世界的语言。诗是语言的意外,“笔落惊风雨,诗成泣鬼神”,指的是诗要创造新的语言。一些人只对词语有想象力,但对现实没有想象力,和冰冷的智力相比,我更信任温暖的心肠,除了心灵,不向别处觅诗,这就是“不超出心灵”的意思。《世界的渡口》中的某些诗,有超出我自己意外的,也有会让读者会心一笑的诗。意外和不确定性,是创作最诱人之处,即便是诗人自己,在写作的时候往往也不知道世界什么时候忽然露出它神秘的脸庞,惊鸿一瞥,或曰灵光一现,那就是世界通过诗要表达自己的时候。语言使用诗人,让最美的语言走向诗。
南都:从《世界的渡口》和《从缪斯山谷归来》两本诗集来看,我觉得你的创作生命丰盛且绵长。你觉得什么时候是一个女诗人写作的黄金期?你写诗像艾米丽·迪金森那样自然且勤奋吗?
蓝蓝:青年时期写诗可能凭借的是勇气和灵气,但进入中年以后,随着经历的丰富,想问题的角度更多重了,会更加慎重地对待语言,会有更多复杂的思考。但就写诗和生活而言,一个诗人需要有纯真之心,才会有看待事物崭新的目光。我觉得每个时期有每个时期的感受,互相不可替代。我写诗听凭心灵,基本都是有感而发。我的日常就是读书、写作,因为我想不到自己还能有别的什么样生活,这样就很好。
写诗是日常生活的一部分
南都:最近有中国诗人公开提出,现代诗应对人类命运、对祖国未来、对社会历史负责,要抛弃喝喝咖啡、看看书、聊聊天的小情小调,你怎么看这种观点?
蓝蓝:我的看法是:诗人要为语言负责。维特根斯坦说,我们的生活没有改变是因为我们的语言没有改变。他还进一步说,人是如何理解世界的,只取决于一件事情:人类的语言。语言就是一种可以想象的生活。在诗人的责任里,美学就是伦理学,诗人通过语言和世界、时代生活处境发生联系。在这个意义上,诗人是以对语言的贡献为自己定义。诗人不应该站在权力那一边。当很多人选择站队的时候,诗人选择思想。
南都:你也是非常好的诗歌阅读者和批评者。请谈谈最近一年你特别喜欢的诗集或译诗集,它们为什么打动你?
蓝蓝:我是个喜欢把某本书读了又读的人,经常读的书翻来覆去总是那么几本。至于诗集,有古波斯诗人鲁米的《春天来到果园》,法国诗人勒内·夏尔诗选和雅格泰诗选,卡瓦菲斯的诗选,还有韩国诗人高银的《唯有悲伤不撒谎》等等。新出版的书有佩索阿和米沃什的诗选等,也经常重新读一读杜甫、李商隐、王维,以及《诗经》里的诗。这些诗都呈现了动人心魄的情感和新奇的精神发现,都有着极其独特的表达方式和高超的技艺。我读其他书的时间不比读诗少,可能还要更多一点。
南都:你会在一天的什么时候写诗?你怎么建立日常生活和诗歌之间的联系?
蓝蓝:一般是在深夜。但也有例外,说不定哪一刻忽然想起了什么,坐下来就写。春秋写得多,夏天写得少。写诗基本算是我日常生活的一部分,成了习惯。并非是时刻都要写诗,而是会经常想一些事情,做饭的时候、陪老母亲看电视的时候,走路去买菜的时候……日常生活中总有会触动我的一些细节,它们就有可能变成诗。反过来,诗歌和音乐也在帮助我生活。不能想象离开音乐和诗歌能够生活,就像一个人也无法离开阳光和清新的空气那样。
南都:你的童话最初是为了你的两个女儿而写的吗?一个诗人在童话的写作中会得到什么乐趣?
蓝蓝:我没有小孩之前就写过童话,单纯是因为喜欢。有了孩子之后,当然首先会为孩子写童话,会更认真地对待童话应该怎么写这件事。一个诗人写童话的最大乐趣应该就是激发自己的想象力。写童话与写诗不同,童话的想象力要经得起孩子的检验,对写作的要求不是低了,而是更高了。同一篇童话,在不同的年龄段去读它,都会重新得到不同的新的想法和启迪,这才是最难的。所以,写童话像是个挑战,它要求想象力、洞察力和童心缺一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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