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春光:时代巨变中的村庄变迁与乡愁抒写——辰水诗歌论

作者:马春光   2018年01月22日 16:49  中国诗歌网    1171    收藏

本文原载《百家评论》杂志(2017.06,总第31期),获作者授权发表于中国诗歌网。


当我们从地域性的角度来谈论近年来的中国新诗时,作为“文学地理学”标识的“山东诗歌”是一个极富张力的话语磁场。“在新世纪以来中国的诗歌地理版图上,山东诗歌以整体性和独具特色的文本格局、历史内涵、文化积淀、美学症候以及精神指向成为绚丽的文坛新景观。”①从地域的视角来谈新世纪的山东诗歌,临沂是一个无法避开的存在。在蒙山沂水的交相辉映中,一大批富有才华的诗人涌出,大有异军突起之势。他们有的执着地书写个人际遇中的乡土经验,有的则一直用独特的方式解构着现代城市,有的则致力于在城与乡的纠葛与冲突中展开书写,正是在这种多维度的书写中,“临沂诗群”成为新世纪山东诗歌的一个重镇。

诗人辰水就是临沂诗群中卓有特色的一位,自2002年以来,辰水的大量诗歌刊发在《天涯》、《诗刊》、《人民文学》、《诗歌月刊》、《星星》等国内重要期刊,并于2006年与江非、邰筐等人出版诗合集《我们柒》。2013年4月,辰水的诗集《辰水诗选》出版,标志着辰水十余年写作生涯的一个总结,同时也是一个崭新的起点。凭借《辰水诗选》,辰水获得第三届红高粱诗集奖。《辰水诗选》共收入诗人自2002年以来的诗作124首,分为五个部分,第一部分名之曰“在乡下”,收入诗歌40首,这里面有辰水最为本真的乡村体验;第二部分名之曰“草枯籽落”,收入诗歌27首,是辰水对已逝父亲的悼念之作;第三部分为“徒步穿越一座县城”,收入诗作16首,很显然,他把写作的视野在空间上宕开,对他生活的县城进行言说,“徒步”为观察和思考提供了保证;第四部分为“民国时代”,收入诗作9首,是他的乡土经验在时间上的拓展;第五部分为“陡峭的心”,收入诗作32首,在乡村经验的书写之后,把笔触转向自我的内心。

2016年8月,辰水凭借组诗《生死阅读》入选由《诗刊》社主办的第32届青春诗会,同年底诗集《生死阅读》由中国青年出版社出版,列入“第32届青春诗会诗丛”。《生死阅读》除极少数以前的诗作之外,大部分收入辰水2013—2016年的新作,共分为三个部分:第一辑,再多的春风也无法将他唤醒,收录他的短诗;第二辑,在大地上画下自己的阴影,收入一些较短的组诗;第三辑,为黑夜守灵,主要是篇幅较大的组诗。

辰水的诗,从他深切的乡村经验出发,抵达了对我们这个时代乡村现实的深层透视,并用婉转从容的笔触传达了一种无处安放的乡愁。


一、乡村经验的本真书写


红高粱诗歌奖评委会认为,《辰水诗选》是近年来乡村题材写作的又一景观,他偏安一隅的坚持和努力,他对乡村的新发现及从容自足地描述,使他的乡村写作逐步呈现出自足的体系。辰水的诗歌写作源于他根深蒂固的乡村体验。辰水出生于临沂苍山县的一个叫做安乐村的村庄,生于斯长于斯,即便是后来求学、工作,也一直没有真正离开过故乡的那片土地。作为乡村生活的亲历者,他对乡村的认知更加内在,也更加全面。更为重要的是,他由此而获得了一种观照乡村的特殊视角,这种视角区别于所谓的种种“乡土文学”对乡村投射的诸如启蒙、猎奇、或赞歌或挽歌之类的外在视角,他从内部发声,以一个见证者的身份本真地对乡村经验进行言说。看看他的这首《坐着马车去远方》:


秋天了,叶子落在道路的两旁

我们被那帮油腻腻的家伙们装上马车

马车是新的

还有好闻的红漆味

我们都不知道要去哪儿

这辆拉着我们的马车要去哪儿

在途中,那两匹拉着马车的马

它们开始耳鬓厮磨、相互缠绕

它们愉快地拉着我们

它们真的像一对热恋中的情人


马车作为传统农业时代的交通工具,在现代社会中已是很少见到,这首诗所言说的情景应该是诗人的童年时代,马车“好闻的油漆味”,是典型的乡村的嗅觉,诗的最后三句对马的书写,显然内化着诗歌情境中的主体情感。马的欢愉昭示了一种本真的乡村现实,这是未经“现代化”的淳朴的乡村,是人、马与村庄交相辉映的乡村现实,是一代人共同的乡村记忆。辰水的诗看似简单,但只有认真研读,才能在其旁逸斜出的叙述中发现文本和语言掩盖下的冰山。这首诗里,“我们都不知道要去哪儿”,显然另有深意,联系到诗歌的首句“秋天了,叶子落在道路的两旁”,“远方”所昭示的空间豁然增大。不妨说,在辰水的诗歌中,马车是一种象征,成为传统本真的乡村的一种标识:


马车是最熟悉的车

赶车的人是黝黑的二哥

他手中的鞭子是棉花做的

他心爱的姑娘是我的表姐

马车,缓慢的马车

从乡村土路走上柏油公路的马车

它只能“哒、哒”地走着

热情、快乐,又富有音乐


当他把目光聚焦于我们这个时代的乡村,马车以其与时代不协调的慢,而成为一种令人唏嘘的风景:


可如今那么长的火车超过了它

那么多的汽车超过了它

甚至连那辆瘦弱的自行车也要将它超过

而赶车的人全都老了

他们一个个两鬓斑白、满脸皱纹

他们是这个时代村子里最慢的马车


这是一曲乡村的挽歌。它是最慢的马车,是赶车人的暮年,更是村庄的暮年。

在乡村经验的书写中,辰水总是冷静地、不动声色地进行叙述,可能有人会认为辰水的诗缺少一种爆发的浓度或者对诗意的升华,总是平铺直叙,其实我想说,这正是辰水诗歌的独异之处。中国儒家传统中“述而不作”的历史治学态度,在辰水这里得到了转意性的运用,辰水的诗歌是“述而不论”的,这是一种基于丰厚乡土经验的诗学,他的关注点在于对乡村经验的本真言说,个人经验的完整性在这里得以呈现,避免了论述和升华对经验的灼伤。

在可以触及的日常乡村经验之外,辰水有意在诗歌中从时间和空间两个层面拓展乡村经验的范围。这首先表现为他对乡村历史的洞视,他试图在更大的时间距离中来观照、凝视村庄。《民国时代》曾以组诗的形式发表,它用九首诗简略书写了一个村庄的历史。其中《村庄史》用近乎“志”的方式勾勒了一个村庄的历史,语言精练,诗歌叙述的节奏性非常强,在一阵畅快的通读中,一个村庄的“命名史”、“斗争史”得以清晰呈现。除《村庄史》除外,这里面的其他诗作基本上都是村庄上口耳相传的故事,它们展示了一个村庄的历史面貌,这其中有动人的传奇故事。村庄的历史由传奇故事构成,它们潜在地对应着国家的大历史,近现代中国波澜壮阔的历史由这些无数的小历史组成,从这个意义上,用诗歌的方式为乡村写史,一方面是用一种特殊的文字形式把乡村的历史传说固定下来,另一方面则是“历史的去蔽”和“乡村的正名”。“已经在教科书上远去的民国时代/如今又活在谁的口中”,辰水笔下的“民国时代”,恰恰是对那段渐行渐远的历史的诗意抚摸和对幽暗的乡村生活的照亮。

如果说对乡村历史的书写获得了乡村经验的纵深感,那么,对“城乡结合部”的书写,则为我们认识乡村现实提供了更加宽广的视角。在《徒步穿越一座县城》里,诗人这样写道:


日落之后

徒步成了一件私密的事情

沿着穿城而过的河流走

走着走着内心里就升腾起了风景


这是黑暗中的心灵交响曲,“内心里升腾起的风景”显然有别于这座县城的真实风景,这是思想的风景,是“徒步之思”的内心建构。在这里辰水为我们构筑了城乡结合部所独有的“底层生存”图景。有广场上快乐的疯子,有卖唱的无足人,有桥下的无名女尸,这是城市生存的最下层,是我们司空见惯的现实。辰水对县城底层生存景观的发现,其实是他的乡村体验在空间上的延续。或者可以说,这些城市的下层恰恰由乡村中的农民构成,在这样一个转型的时代,古老的中国大地上正上演着一幕精彩的“农村人进城”的大戏,而在这个大幕的背后,却有着多少令人扼腕叹息的惨痛故事。《你遇见小梅了没有》和《雪的样子》就是农村女孩在城乡际遇中的典型经验。这其中的每一个人,都有一段不为人知的故事。辰水在这里用的是粗线条式的勾勒,而没有过分的追问这背后的细节,这正是诗歌的特点所在。用诗的方式,在对事情的叙述中留下大量的空隙,无疑为读者留下了更大的思索空间。“底层写作”是近年来文学书写的一个明显趋势,如果说辰水的诗作有什么特点的话,那就在于他相对客观、冷静的陈述立场,以及“祛价值”、“反启蒙”的中立立场,作为一个在县城工作的乡村人,诗人辰水侧重于对县城底层生存“风景”的发现,而不去做什么价值判断,但那种悲悯的人文关怀却跃然纸上,这是一种难得的态度。


二、乡间的死亡之思


辰水的诗歌文本中出现了大量的“死亡”意象,如坟墓、墓碑、火葬场、葬礼等,概言之,这是基于乡村经验的一种“死亡意识”的体现。传统乡村生活的无保障性以及乡村地域、伦理的种种特殊性,使得敏感的乡土诗人有可能较早的感受与死亡有关的种种事情,并在潜意识中展开对死亡的探寻。

基于乡村居住环境的特殊性,辰水得以在日常生活中碰触死亡,比如割草时遭遇的大片坟墓:


在这些河滩上还有那么多的坟墓

我至今都没弄清楚哪些是属于我们这个家族的

平时我为了尽快地赶回家去

就会抄近道穿过这大片的坟墓

这时我会比平常走得更快些


“平时”所暗示的是“我”与这些坟墓的经常性接触,“比平常走得更快些”是一种很微妙的心理与身体反应,暗示了潜意识中诗人对这些坟墓(象征死亡)的恐惧。这是一种只有在乡间生活很久的人才会有的意识,它同时昭示着乡村之中大量的、无名的死亡(我至今都没弄清楚哪些是属于我们这个家族的)。这正是乡村区别于城市的典型标识所在。当这种潜意识随着死亡体验的不断深入,就会变成一种日常体验,这在《去火葬场要去那条路》和《墓碑上的雪》中有鲜明的体现:


我总是会和父亲谈及那些墓碑上的雪

那些黑白相间的雪

它均匀地落在每个墓碑上

不分显赫和贫贱


“墓碑上的雪”,暗示了死亡的终极性,它们见证了诗人之“我”的死亡想象。当这种死亡想象变成生活中中残酷的死亡现实,就会在生命体验中刮起飓风般的灾难。对辰水来说,父亲的去世,终结了他脑海中一直盘亘的死亡想象,死亡在这时变成了一个现实,一个他无法接受的现实。这使他一再地返回到父亲去世这一时间的原点上,无休止地进行追问:


墙上的钟表先于你死去了,电池肿胀,流出了汁液。

这让你的离去无法精确到点、到分、到秒,

到变成每一个深陷石头上的汉字。

 

清晨,庭院里来了足够多的人,

为了安葬你,他们带来了挖掘的家伙。


《辰水诗选》里悼念父亲的诗,一共27首,这个数量正好对应着父亲去世时诗人的年龄。这些诗篇既有父亲去世前的书写(如《折射》),也有对父亲去世的场景化书写(如《穿堂风》、《出殡日》),但更多的是以回忆和追问的方式对父亲的缅怀。通读这27首诗,一个默默劳作、命运悲苦的乡村父亲的形象得以清晰呈现,一个满腹悲痛、孤独无助的乡间少年的形象同时得以呈现。正是从这里,我们读出了来自乡村的莫名的、难言的孤独,生命无声地消逝在孤独中,这孤独中浸透的正是中国乡村生存的沉重:


父亲,现在是深夜

我正在想你

你轻盈地走了

而我依然沉重地活在世上

 

父亲,现在我正有着难以忍受的孤独

数不清的孤独

甚至是我们那个整个村子的孤独

我这样孤独地活着

我还要这样孤独地活多久


面向死亡对生存的返观,恰恰是对死亡的精神超越。正是在对父亲的一次次悼念中,诗人辰水洞穿了父亲孤独劳作的一生,而在乡村中又会有多少像父亲这样的人,默默地生,默默地死;也正是在对父亲之死的一次次抚摸中,诗人辰水完成了自身思想的一次蜕变,他得以超越个人的悲痛而把观照的视角投向更加广阔的时间和空间,并给予更富深情的言说:


而在更深邃的宇宙里,

我们都是一粒微小的尘埃,借着太阳的光

闪烁,活着。


这是对死亡的超脱性想象,是心灵的涅槃,是个体灵魂在切实的死亡体验与思考中,获得的内在的生命升华。


三、乡村的消逝与变异


这是一个伟大的时代,同时又是一个满目疮痍的时代。每个人的故乡都在沦陷或消逝,这成为今天中国人的共同宿命。中国的村庄,在城镇化的道路上一路狂飚,乡村经济、景观发生结构性变化的同时,乡村生态和人们深层心理更是经历了颠覆性的扭转。

面对乡土社会的急剧变迁,不管是远离“故乡”,还是守望“村庄”,都会生发出属于自己的“乡愁”。记录这个巨变的时代,记录一份份饱满的“乡愁”,成为今天的诗人自觉或不自觉的行动。

辰水基于自己的乡村经验和艺术直觉,对此作出了严肃的诗歌回应。生活在临沂乡村、常年对乡村保持诗性思考的辰水,有效地对“乡村经验”进行了诗的转化,他的一系列抒写“村庄”和“故乡”的诗歌,因其自成体系的意象系统、独树一帜的抒情姿态和深刻丰富的价值内涵,成为这个巨变时代中村庄变迁的“诗的见证”(米沃什语)。

“作为一种美学对象,文学的‘乡村’隐含了各种丰富的语义。”②在改革、城镇化的时代洪流中,大面积的乡村景观正在消逝,与此相对应的,是心理结构的剧烈而持久的震荡。当“拆迁”、“挖掘机”与“打桩机”的轰鸣成为一种日常,诗歌,应该如何记录这个巨变的时代?如何以有效的抒情姿态抒发对乡村巨变的认同或批判?在深刻记录自然景观与精神焦虑的同时,融进“诗的思考”,进行“经验”与“艺术”的有效转换,是诗人需要思考的。辰水的组诗《飞走的村庄》(9首)、《变异的故乡》(9首)正是对这一灼热现实的诗化表达。在这两首诗中,“飞走的村庄”是从内部观察村庄的变迁,“变异的故乡”则是从外部回望故乡的变化。辰水的诗是来自村庄现场和生命深处的“乡愁”,是对传统乡村生活及生态的怀念,是对机械、工业文明的批判,更饱含对当下乡村生态、发展悖论的深刻思考。

辰水的乡村书写,首先体现为对“城乡转型”的隐喻化表达。与很多诗人不同的是,辰水有非常丰富的乡村生活经验,他对“城乡转型”有自己切身的体验,这使他得以从村庄的那些细微处出发,书写隐藏在乡村内部的变迁。这既是一种敏锐诗歌嗅觉的体现,更是对一个诗人语言功力的考验。村庄的巨变,非常典型地在村庄中那些细微的景观与动物中呈现出来。池塘作为“村庄的一面镜子”,被“打碎”,被“巨大的挖掘机运走”,“池塘——镜子”的隐喻关系表征着乡村自然景观的破碎。作为自然生态链中的重要一环,老鼠与泥土有着天然的联系。在辰水的笔下,“水泥的地面上,/它们都有着四只干净的爪子。”老鼠与泥土的天然联系被破坏,诗歌聚焦于“鼠”的生存,彰显了近年来的诗歌由“人类中心主义”向“生态中心主义”之抒情姿态的转变。

一个无形的网笼罩着乡村,即便是作为生存之本的“麦田”也“被围墙隔离起来,/像一个个犯人。”村庄就像藏满卵的鱼,被杀死,被冲走。鱼、卵对应了时代巨变中的“村庄”与“个体”,沉痛细腻地表达了时代泥沙裹挟下个体的命运与境遇。

是啊,村庄飞走了,连蝴蝶也难以找到可以停歇的家,那“茧衣似的故乡,早已破碎。蝴蝶的子民,注定要寻找/另一片迭变的山谷”。“茧”与“蝴蝶”构成了一个动态的隐喻链,“蝴蝶的子民”就是村庄的子民,是土地的子民,他们不得不背负着心灵故乡的缺失,寻找另外的生存之地。

辰水的乡村书写,更典型地体现为以“荒诞化”的艺术手法,发现“城乡转型”的内在悖论,在更深的层面体现为一种深刻的“生存焦虑”。在现代性的魔力推动下,传统的村庄大规模地消亡,辰水以隐喻化的意象书写,展示了村庄的变迁,获得了一种陌生化的艺术效果。譬如“要乘坐一张怎样的魔毯,才能/把整个村庄带到空中。”这很容易让人想到马尔克斯在《百年孤独》中书写的那个被飓风卷走的马孔多小镇,只不过,辰水所谓的“编织魔毯的人”在某种意义上正是时代中无形的力的隐喻,它如洪水猛兽一样将“村庄”一点点卷走,变得面目全非。

故乡飞走了,带给人们的,是一种痛失生存之根的灼伤,那祭台上的祖宗如何找到回家的路:


逝去多年的祖宗,他们也被惊醒了,

列队从墓地里回到村庄。

他们全都迷了路,

像刚出生的孩子,带着天真的眼光。

辨认着视野中的白鹤与天鹅,

石狮与貔貅。


毋宁说辰水是在“想象死者的返乡之路”,不如说是他是在“表达生者的生存痛楚”,因为祖宗和死者同样是这个村庄的一部分,他们对祖宗回乡之路的担忧,本身就是这时代变迁中最为沉痛的感受。

多年前,著名诗人于坚有一首题为《故乡》的诗:


从未离开  我已不认识故乡

穿过这新生之城  就像流亡者归来

就像幽灵回到祠堂


辰水的诗句像是对于坚的一种回应,只不过,“列队”“全都迷了路”等诗句的表达,表达了更沉痛的故乡情结和更锐利的受挫体验。社会的迅疾发展,在某种意义上是一种“时代怪兽”,是那“搬运着沙石、泥土和钢铁的怪兽”,辰水看到了那些怪兽深层的东西,那就是欲望。在欲望的尽头,乡愁无处安放。


四、无处安放的乡愁


用诗的方式记录和呈现这个巨变的时代,展示充满焦虑与乡愁的乡土中国的另一面,是辰水近年来的新作中用力呈现的。乡村的现代化发展呈现出两种“现代性”形态,一种是物质的现代性,一种是观念的现代性。辰水的诗,在某种意义上正是两种现代性相互纠缠、博弈之状态的诗意呈现。这在辰水的诗歌中成纤维一种自我/现实、故乡/异乡之间的深刻悖论:


我抽身而去

却最终还要撞上一面游动的悬崖,

令自己静止不动。


那些注定无法返乡的人,在异乡埋下胎盘。

黄昏之后,我试着返回故乡


可每一个故乡都变得面目全非,越来越像是另一个异乡。

那么,我们要继续发问的是,辰水在抒情姿态上倾向于哪种现代性?不难看出,辰水的诗在抒情姿态上持一种“批判现代性”的立场,他写出了在“物质现代性”的泥沙俱下的时代洪流中,被遗漏的那些部分,敞开了滚滚向前整体发展的村庄——这一庞然大物——内部的漏洞和缝隙。或者说,用诗歌表达了乡村在现代化进程中的弊端与问题。

乡愁是一种“高贵的痛苦”。江弱水先生说,“仅三十年来我们经历着人类历史上空前规模与速度的经济与社会发展,从一个农业社会一下子进入到现代社会,这种急遽的变动使人们心理不适,乡愁成了镇痛剂和麻醉剂,让人缓释焦虑。这一高速发展的物质文明改写了我们的城市,也使得乡村失血,乡土失色。”③在这样的语境下,辰水这两组诗的意义就在于,他对乡村的理解和呈现既单纯又复杂,完全超脱了对于乡土要么批判要么赞美的二元对立状态。

当我们谈及临沂诗群,在一般的诗歌论述中,会很自然地看到江非和邰筐,他们作为新世纪临沂诗歌的象征,近乎取得共识。21世纪第一个十年的中期,江非和邰筐先后离开了临沂,虽然仍然富有创作活力,但“临沂经验”在他们的诗歌中已经渐行渐远。辰水是“临沂经验”的持守者,特别是最近几年,他在写作上愈发勤奋,诗歌书写的技艺愈发纯熟,他对日常生活的诗意提取能力日益增强,诗歌对现实与历史的勘探也愈发深入,这源于对诗歌的无以言表的爱,源自那颗“陡峭的心”:


可总有一颗陡峭的心还深埋在土里

像陌生的石头,有锋利的尖

它将多么孤傲

在黑暗里,在大地之下,在阳光的背面

过着谶言的一生


从这样“锋利”的诗句中,我看到了默默写作十余年的辰水的心之坚固。诗歌是一项寂寞的事业,辰水在诗歌道路上的坚守,他基于乡村经验的本真言说,必将穿越黑暗,抵达阳光普照的大地。

时代的列车仍在高速运转,村庄以更加疯狂的速度飞走。我们每个人都不是这个巨变时代之外的看客,相反,我们身处这个巨变的时代之中。从这个层面上讲,我们对于乡土社会巨变的“乡愁”体验,就不应仅仅局限于个人具体需求的主观实现,而且可以变成以客体为本位、认识并改造乡土中国的一种实践。这,正是辰水诗歌为我们提供的“精神超越”与“无用之用”。


注释:

①马春光:《沉稳中的崛起与突进:山东诗歌新论》,《新文学评论》2014年第2期。

②南帆:《启蒙与大地崇拜:文学的乡村》,《文学评论》2005年第1期。

③江弱水:《诗的八堂课》,商务印书馆2017年版,第166—167页。


(作者简介:马春光,文学博士、河南财经政法大学文化传播学院讲师)

责任编辑:苏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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