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原刊于文汇报2016年4月22日第十版
《莎士比亚十四行诗》中译本60多年间累计印数逾60万册,最新线装珍藏本日前上市
尽管译文已炉火纯青,是公认的权威译本,但屠岸依然说:“如有机会,我还将再进行修订,这是我一辈子的工作。”
他曾任人民文学出版社总编辑,但名片上却始终印着三个“头衔”:诗爱者,诗作者,诗译者。
他从不以“翻译家”自称,却被中国翻译协会授予“翻译文化终身成就奖”,这是国内翻译行业的最高荣誉。
从上世纪40年代在上海的一家旧书店偶遇《莎士比亚十四行诗》,因热爱而翻译,到1950年出版第一部中文全译本,再到之后几十年间不断琢磨、修订,屠岸的译本陆续被近10家出版社出版,累计印数逾60万册。
明天,为纪念莎士比亚逝世400周年,上海图书馆、上海人民出版社主办的《莎士比亚十四行诗》线装珍藏本新书首发暨诗歌朗诵会将在沪举行,屠岸特地从北京赶赴上海,亲自用英文吟诵莎翁原诗句;同一天,思南读书会2016世界读书日主题活动聚焦“汤显祖和莎士比亚:从翻译看东西方文化交流”,屠岸作为嘉宾,将与读者分享他在翻译十四行诗时的点滴收获。
天才莎士比亚在“作茧自缚”的十四行诗格律中游刃有余,这严谨的自由令人着迷
有一种说法,文学经典的译本,生命只有30年,顶多50年,因为译入语不断发生变化,要“与时俱进”,必须要有新译本来代替。屠岸深以为然,此前他数次接受本报记者采访时谈到,对于莎士比亚十四行诗的不断修订,是他“一辈子的工作”。在莎士比亚的百余首十四行诗中,他尤其偏爱第十八首、二十九首。不妨来看一下早期第十八首的翻译和后来的修改。
但是你永久的夏天决不会凋枯,
你永远不会丧失你美的形象;
死神夸不着你在他影子里踟蹰,
你将在不朽的诗中与时间同长;
早期译本里的“凋枯”、“丧失”、“踟蹰”,在最新版本里分别改为了“凋败”,“失去”、“徘徊”。
细细品读,不难发现,改动过后的诗句更有韵律感,用词上也更合乎现代常用语习惯。
“一般来说,诗的格式越严谨,给诗人自由发挥的余地就越小,然而天才的莎士比亚却能在这‘作茧自缚,的格律中游刃有余,挥洒自如,而且音调铿锵悦耳,非常适合朗诵。尤其是每首诗的最后两行,常常既是全诗的点睛之笔,又自成一联警句格言。”屠岸倾心于这种“严谨中有限的自由”。
十四行诗作为一种为歌唱而作的抒情短诗体裁,源于意大利民间,文艺复兴初期盛行于整个欧洲,有十分固定的格式,就像中国格律诗。在屠岸看来,作为一位诗人,莎士比亚的伟大在于,他对传统十四行诗形式作了大胆革新,将十四行诗分为两部分,第一部分为三个四行诗,第二部分为一个两行对句,按四四四二排列,每行十个音节,采用抑扬格五音步的韵律。这样的格式被后人称为“莎士比亚式”。经他改造后的十四行诗换韵更加频繁,音韵的表现形式更加多样。
从上世纪30年代起,莎氏十四行诗陆续被译介到中国,早期译者有丘瑞曲、朱湘、李岳南、梁宗岱、方平、梁遇春、袁水拍等。可惜的是,一直没有一部完整的莎氏十四行诗集问世。40年代,屠岸在生肺病的恢复期间投入翻译,历时几个寒暑,终于完成莎氏全部十四行诗的翻译。除了译诗,他还在每首诗后面写有数百字不等的“译解”,补充分析诗句。这是屠岸译著不同于别人的特别之处,曾受到冯至先生的称赞。此书经好友、上海《大公报》副刊编辑刘北汜介绍,列入文化工作社“译文丛书”,于1950年在沪初版。这是我国第一部莎士比亚十四行诗中文全译单行本,立刻在当时的青年人当中口口相传,风靡不衰。
但屠岸并不满足,此后他一直在琢磨和寻觅更合适的用词、更准确的停顿。1962年,屠岸首次登门拜访请教倾慕已久的卞之琳先生,让他高兴的是,卞之琳肯定了屠岸《莎士比亚十四行诗》译本,但认为还需修订加工。“先生还亲自为我翻译第一首诗作为示范,但可惜这份手稿不小心弄丢了。”屠岸说,卞之琳并不完全同意严复提出的“信达雅”翻译三原则,他主张全面求信,神形兼备,在“形”上要求以顿(音组)代步,韵式依原诗,亦步亦趋。屠岸还记得当时向他请教这一观点:如果信而不达,即不信;如果信而不雅,也就不信,因此“信”包括了“达”和“雅”。“卞之琳没反对,我想先生应是默认了”。
于是,屠岸根据卞之琳的教诲和示范,对莎翁十四行诗进行全面修订加工。1987年的一次研讨会上,卞之琳特地提到,屠岸用“音组(顿、拍)对应原来的音步,照原来的韵脚安排,翻译了莎士比亚十四行诗集,随后也用这个诗体写诗,得心应手,不落斧凿痕迹。”这番鼓励和鞭策令屠岸终生难忘。
学铁道管理不忘爱诗初心,旧书店邂逅莎翁结缘爱书同好
令人出乎意料的是,从小在才女母亲影响下读诗背诗的屠岸,1942年上大学时却念了八竿子打不着的铁道管理系。多年后,屠岸将当时的选择归为“遵从父命”,但对诗歌的眷念如同心中忍不住破土而出的茁壮种子。大学期间,屠岸是不折不扣的文艺青年,积极参与文学创作与翻译活动,写新诗,翻译惠特曼诗集《鼓声》。
70多年前,屠岸家住在如今的上海淡水路复兴中路,附近有一家叫“古今书店”的旧书铺,只有窄小的一开间门面,由父子俩打理,维持着艰难的小本经营。课余期间屠岸常去看书,也淘些廉价的旧书。一次,他忽然瞥见书架上有一册莎士比亚十四行诗集的英文原版,是1904年伦敦德拉莫尔出版社出版的夏洛蒂·斯托普斯注释本。小巧精致的装帧,让屠岸一眼就喜欢上了。不过2000元(当时流通的伪币)书价让他怏怏地将书放回了书架。
以后的日子里,他总惦记着这本书,生怕被人买走。几天后,他又来到书店,见书还在书架上静静站着,便大胆向店主提出可否借阅一星期,年轻的店主爽快地答应了。屠岸激动地把书捧回家。一周后,他如期归还。店主笑着接过书,同他聊了几句,便掏出自来水笔,打开扉页沙沙写道:“赠给璧厚(屠岸原名蒋璧厚)吾友,麦杆。1943年12月。”
屠岸激动得不知所措,忙说:“你们也不宽裕啊。”店主笑答:“书到爱书人手上,是它最好的归宿。”这位店主名叫王麦秆,后成为著名版画家。由此,他与屠岸结为好友,后来还曾为屠岸另一部译著《鼓声》画过插图。1984年,屠岸在烟台与正在此地办画展的麦杆相遇,他把新版《十四行诗集》送给麦杆,“没有您当年赠书,就不会有今天这个译本,是莎士比亚十四行诗把我俩连结在一起。”
1981年,上海译文出版社以“新一版第一次印刷”,出版了改名为《十四行诗集》的屠岸译著,使莎氏十四行诗在告别中国读者20余年后“重见天日”。屠岸将1963年的修改本又作了500多处修改,由昔日好友、知名莎学专家方平先生任责任编辑。封面上的蒲公英,寓意着莎翁的美妙诗句乘风撒播在广泛读者心中。一直到2008年,重庆出版社与英国企鹅出版公司合作,出版《莎士比亚十四行诗》,屠岸对译文又作了一次修改,参考了罗尔夫注释本(1898)、西摩·斯密斯注释本(1982)、布思注释本(1977)、钱兆明注释本(1995)。如此一来,屠岸的这部译著更臻完善了。
翻译十四行诗,离不开中国古典诗歌和英国文学打底
“我是诗的恋者,无论是古典、浪漫、象征、意象,无论是中国、外国的,只要是诗的殿堂,我就是向那里进香的朝圣者。”屠岸深知,对中外诗歌的吟诵学习,使他对包括十四行诗在内的诗歌格律拥有自然的亲近感。
屠岸读高中时,他的表兄进了大学英文系,于是表兄的英国文学史课本,就成了屠岸最早的英国文学启蒙读物。他把英语诗歌的题目抄在纸上,贴在墙上,然后用羽毛针远远投掷过去,看针扎到哪一题,便将这首诗找来研读,两年间屠岸把百余首英语诗歌背得滚瓜烂熟。在众多的英语诗歌中,屠岸尤其喜欢济慈、莎士比亚、弥尔顿的诗歌。
“最开始是喜欢,后来是被征服,有了使命感。”除了对十四行诗格律韵式的着迷,屠岸更折服于诗句中的价值观,他之所以喜欢济慈、莎士比亚,是觉得诗中透露的真善美与自己的价值观十分相近。
对于中国古典诗歌,屠岸同样深受浸染。1938年写出第一首旧体诗,题目是《客愁》:“落叶满沙坡,长空铁鸟过。天边雁影断,江上客愁多。”那时,屠岸主要还是写白话新诗,受冯至、艾青和卞之琳影响较大。
屠岸注重诗的语言提炼和表现张力,自觉地把个人感受与思想意蕴结合起来。他说:“中国诗人我更亲近杜甫,也喜欢李白。小时候我经历过军阀混战、抗日战争,抗战时我与家长从常州逃难到武汉,又逃到广州、香港,颠沛流离。因此,杜甫的诗对我更加亲切,杜甫历经安史之乱,也是一路逃难,读他的诗好像是读我自己的经历。”
巧合的是,谈及莎士比亚十四行诗第二十九首,屠岸认为它与中国大诗人杜甫歌颂友谊的名篇《梦李白二首》可“东西辉映,相互媲美”。他说,在这首歌颂友谊的绝唱中,莎翁欢情洋溢、乐极登仙的心态,同杜甫坚韧执著、至死不渝的情操各有千秋,都发挥了震撼人心的艺术魅力。“这首诗的前半部分有些低落,然而其动人之处在于,诗的音律逐渐从自怨自艾、低沉抑郁的调子中一下子解脱出来,特别是从第十行起,调门急转直上,仿佛‘银瓶乍破水浆迸,,出现了高昂激越的旋律,直达友谊的欢乐高峰。”屠岸聊起自己偏爱的这首十四行诗,转折的关键是诗人忽然想起了他与挚友的爱,珍贵的友谊可以消除心头一切愁云惨雾,把人带到幸福的极致。“最后一行把友谊提到至高无上的地位,这在世界诗歌中是极为罕见的。诗到这里即戛然而止,‘曲终收拨当心划,四弦一声如裂帛,,不尽的余音仍使读者沉浸在‘赞美诗,的高亢音节里。”
十余年前,因夫人西去,屠岸曾患上严重的忧郁症,彻夜失眠,加剂量的舒乐安定对他都已失效。有一夜偶然睡着,他醒后回忆,睡前正默吟白居易《琵琶行》,他沉浸在“天涯沦落人”故事的氛围和意境里,无意中进入久违的梦乡,从此屠岸就时常默吟召唤睡神,恢复心灵的安宁。
小女儿章燕曾问屠岸来世希望做什么,他说,“还是做诗人。缪斯是我的上帝。我不会当小说家。爱画画,想当画家,但也不一定当得成画家;如果是当动物,最好变成一只小鸟。”
真正译好一首诗,要抛弃原有思维定势,与原文精神共振
“真正要译好一首诗,只有通过译者与作者心灵的沟通,灵魂的拥抱,两者的合一。”这是屠岸在诗歌翻译中遵从的最重要的原则,也是他诗歌美学观念的核心。以他几十年的翻译经验,翻译应该是轻车熟路,但实际上他的翻译速度很慢。屠岸说,自己翻译诗歌一般先看诗歌原文,仔细阅读原文好几遍,再进行翻译。“我要抛弃自己原有的思维定势,与要表现的对象贴心拥抱,成为一种无我之境,灵魂与歌颂对象融为一体。”
屠岸这位“诗爱者”,对诗有着朴素的、不加修饰的、发自内心的喜爱。说到技巧之于创作的重要性,屠岸说:“没有生活就没有诗,没有思想就没有诗,没有技巧也就没有诗。诗最好不要有刀斧之痕,这不等于诗不要技巧。天然浑成,天衣无缝,不是没有技巧,而是最高的技巧,达到了化境。”
他进一步解释,“从心所欲不逾矩”,“矩”就是技巧规范。怎样学习技巧?“说不好,靠各人自己去摸索,不仅可从文学作品,也可以从其他艺术作品去学习领悟技艺,比如从优秀的音乐和美术作品中去学习。”他常常把自己想象成济慈、莎士比亚,在创作翻译中体会作者的情绪,“有时千方百计找到了一种恰如其分的表达字词,就像追求爱人一样,终于追到了,是一种精神上的狂欢。”
屠岸多次提及他尤其钟爱的莎士比亚十四行诗第十八首,莎翁企图用诗来使他所爱的人的“上天的笔触”的美永生。这首诗优美、清新、鲜明、柔丽,于悠扬悦耳的音乐中呈示出深刻独到的思想。屠岸说,英国由于所处地理纬度较高,所以夏季是一年中最温暖宜人的季节,也是充分展示自然之美的季节。诗人要歌颂他爱友的美,原本可以用英伦夏季之美来做比喻,但他偏从反面做文章,指出夏天的各种缺陷,借以衬托出他爱友的美之无与伦比,比如诗人用来形容对方美的每个比喻“夏季的一天”、“花”、“天的巨眼”(太阳)等,都有缺点,但诗人能使他爱友的美在诗的表现中克服时间。几十年间,屠岸每每推敲都会有新的喜悦和收获,“诗的主旨在最后四行,莎士比亚指出,人的美质只有反映在人的艺术创作中,才能成为不朽。人的后裔和人的创作是战胜时间的两支伟大力量。这正是体现在莎翁诗中的典型的人文主义思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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