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船下水

他們用神聖的糧食
連梗帶葉的芋頭
覆蓋在新造的大船上
為大船穿上衣服
為了準備首次出海
為了出嫁的新娘套上新裝
大船身上彷彿長滿龍的鱗片
芋葉在陽光下翻飛發亮
以鯨魚的體姿
觀望海浪的腳步

他們，達悟族壯碩的男人
把糧食取下分給親朋好友
把大船的衣服脫掉
把新娘赤裸為新郎
準備去過全新的生活
他們半蹲下來板起臉孔
握拳吆喝全身抖動
驅逐大船內隱藏的不祥之氣

他們眾星拱月把大船抬起來
使船懸空在沙灘上前進
彷彿嬰兒學步
緩緩走向既陌生又熟悉的大海
大船張開雕刻的眼睛
日輪、日晷、羅盤的同心圓
漩渦、海浪、年輪的迴紋
黑白相間，首尾赭紅
彷彿幾億年前一個文明來過的
那時人類遺留下來的圖騰
那時的大船已飛向宇宙某個星球
而他們是祂們遺忘了的他們
而我們是衪們遺忘了的我們



祝禱詞

是誰在什麼時候關上前門
使他們齊聲向教堂呼喚
 「阿門」，「阿，門」
他們從窗口看見海洋
看見獨木舟身上的圖騰

他獨自走出教堂忘了告解
或許那不是他真正告解的窗口
他面對一棵欖仁舅樹
向著樹祝禱：
 「我要砍你，請你倒在最好的位置上
  我工作很快完畢會拿豐富的豬羊水
  芋來供奉你」
禱詞從土地深處，經過樹的心裡
以年輪的形式向上旋轉
樹落下一片最大的葉子
葉尖點地向土地告解
同意他砍去刨製獨木舟

他和獨木舟面對海洋，準備初次下水
向著海洋祝禱
 「我的孩子帶著血的手指點你我們的
  海邊願這是你的也是我的是我祖父
  的也是我祖先的海邊永遠指點你」

禱詞從海浪的齒縫間溢出
海以最深的眼神，最深的藍色
歡迎他和獨木舟下海
表示獨木舟行走在海上
是對海的一種撫摩
從海的身體拿走疲勞
拿走勞動的代價

他在海上看見飛魚，向著飛魚祝禱：
 「我招喊你們在外海南方的飛魚盼望
　你們像射出的弓箭那麼快飛回來飛魚
　啊……快回來吧我用血來指點你願
　你乖乖飛到我船邊如果你們看見火
　把亮光就飛過來我用銀帽黃金指點
　你們你們一定很喜歡……」

禱詞從月光下的火把間流出
飛魚以最美的姿勢向火光飛越
水滴在月光和火光下表示；達悟族朋友
可以捕捉飛魚，以火的陷阱



孤獨的晚餐

穿著丁字褲蹲下來
影子從鼠蹊下凸出
窗外的月亮從窗口看見他背影
看見他的晚餐
姑婆芋的傘葉披在地上
水芋頭和飛魚乾在面上
米酒和紙菸在旁邊
檳榔放在烙印繩紋的陶罐裡
客廳就是餐廳
山豬牙山羌頭和山羊彎曲的角
在牆壁上互相對峙

他用手指抓起水芋
月光立刻映現他手影
在牆壁上晃動
他習慣不用電燈
他知道為什麼屋裡開始有電
 （ 為了在他住的島上放置核廢料 ）
他認為電費應該全免
喜歡在月光下吃晚餐
維持著一點黑暗中的尊嚴
和原始食慾

月光在手骨節上發亮
飛魚乾張開嘴巴和空洞雙眼
他慢慢咀嚼，咀嚼的聲音
細成海浪擠進岩洞裡形成碎沫
水芋頭還冒著氤氳的熱氣
在月光下朦朧著視線
這難於捉摸又真實有力的色彩
例如梵谷的那張畫
------食藷者家族
但畫面上只有他一個人
孤獨的穿丁字褲的達悟族老人
正用嘴唇舔手指
舔著手指上的月光，他的側臉
顯出蒼老但已飽足的表情



野銀分校

被廢棄的小學校
以一個孤兒的眼睛
望著平靜的海洋
小小的運動場
像被遺置的呼拉圈
像黑色輪胎
像等不到救生員的游泳圈

小學校的鐘聲曾經取代
達悟族老人的生理時鐘
在鐘聲響遍部落之前
他們靠太陽和影子
靠海浪的高度和聲音
而關閉的小學校已沒有鐘聲
連教堂的鐘聲也不準時
他們覺得非常空曠和寂寞

六個部落四個小學校八個墳場
小學生的人數逐漸減少
減少的速度稍緩於珠光鳳蝶
而墳場逐漸增高
高度略低於傳統地下屋
略高於海浪



命　名

那將是一種最初也是最後的雕刻
在北迴歸線與赤道之間
海水以永不疲倦的手指
把小島形成蘭花瓣，在陽光中張開
永不凋萎

來自北方東亞大陸的語言和象形
將小島命名為蘭嶼
蝴蝶蘭的故鄉
曾經是人類學研究的活標本
彷彿泡在福馬林的汪洋中
被以活化石標本命名

種族被命名為雅美而忽視達悟
達悟，到達彼岸覺悟有智慧的人
雅美，優雅美麗善良的人
兩者兼具的祖先
將自己命名為自己，將人命名為人
從孩子的父親的父親
祖父的孩子的孩子

海浪來去有時，命名著海岸
泥土以其堅固命名著岩石和樹
血液命名筋骨，筋骨命名臉譜
他們命名著自己的命運
在命名與命令之間
他們似乎只懂得服從自己的命名



椰子蟹

太陽移動天空的花紋
至小蘭嶼上面
太陽是椰子一樣大
從椰子樹輻射的葉片間
裂開金色手掌
掌紋構圖八卦
大自然初生的形識
以陽光的重量
落印在椰子蟹的身上

叛逆的拋棄蟹殼
脫胎後形體在人面蜘蛛
與寄生蟹之間
水生或陸棲都是異類
暗紫色的裸體
被紫色閃電擦滿全身
受傷似的橫行向海
以象形和蟹形文字
在沙灘上留下遺書

蜷縮手腳在岩石下面
一團紫色太極圖騰
定格在八卦象中
一個活化石
以地球演化的語言
向太陽控訴人類侵犯

核廢場鑿開壕溝
機械怪手張開指爪
椰子蟹在半倒的椰子樹下
向那怪手抗爭
巨螯伸向黃昏的天空
夢幻勇士以長矛對抗風車
恨哼著踏步
變面驅邪
在椰子樹下繞著八卦圈子

註：椰子蟹俗稱八卦



山　羊

兩隻雄山羊對峙了很久
紅棕和雪白慢慢靠近
準備用戰戟一樣的雙角決鬥
牠們突然高高站起
高過林投樹和地下屋的高度
再狠狠俯衝向對方
碰一聲雷響
羊角彷彿盾甲
在猛烈撞擊後響著龜裂的餘音
閃電中有火花
彷彿兩種意識型態化身兩種板塊
從海底撞擊浮上來││
兩隻公羊為了牠們的愛情與範圍
用雙角對峙磨蹭撞碰了一個上午
羊騷和惹起的塵埃瀰漫在空氣中
沉黏在路人的身上

牠們擋在路中央
在很難辨別是非的路上
不知要向那一邊閃身而過
在海風中拍拍身上的塵埃和羊騷味
不想走原路回到原始的部落
最好的方法是繼續在原地觀賞
這世紀末一幕難得的街頭角力

黃昏時牠們感覺夜色在眼裡下垂
牠們有各自的妻妾和群眾
像兩個和解的音符
翹著尾巴分開
各自佔據在自己地盤的礁岩上
羊角間懸掛浮起的月亮
兩角間沉澱著自在的思維



小蘭嶼和小藍鯨

嚴冬把海紫向深藍
動似不動的海浪
使小蘭嶼離蘭嶼，更遠
使那隻小藍鯨更靠近小蘭嶼
以冰山溶解的速度，靠近
泛白向紫藍和溫暖，靠近
失散多年的兒女
要來向小島的母親靠岸嗎

在遠處ㄔ亍，遲疑……
以退化的四肢滑動三十萬年
以進化中勝於恐龍的優越感
戴著一束浪花冠冕
從小蘭嶼身邊——
東經123又23北緯22又22
那方格中，一個遊走的逗點
翹著尾鰭，在海上寫著顛覆的詩行

水痕吞入落日吐出夕光
突然，躍出水面
身體由一個逗點拉長拉成驚嘆號
想要成為問號的剎那
在那高度彎腰
彎曲成括弧的上弦
再以那弧線唇沿
貼吻剛從海面升起的滿月
頂住那個金黃的氣球
若因此定格不動，她的化石
和夜色一起凝固，沉靜下來
------那小蘭嶼

蘭嶼島只生出一個更小的，小蘭嶼
另外那個活化石
應該是鯨群落單的孤兒
她確定小蘭嶼不是哺乳的母親
就惺惺的游走了
逐漸消失的尾鰭把嚴冬指向深藍



饅頭岩

海浪雀躍沸騰
在下面加熱
饅頭岩
被海浪在腳下沸騰了一萬年
還沒有煮熟
上面長著薄薄草色
是饅頭上醱酵的青苔

蘭嶼沒有電子導航設備
饅頭岩是小飛機起降的地標
飛行員用目測
看見饅頭岩就像看見情人
右邊的乳房
但用力下降時
風信雞告訴他
乳房在左邊

只要飛機出事
遠遠看去-----
饅頭岩
使人想起墳塚或墓碑



獨木舟

在它的記憶裡
樹曾經弓著腰
從山上走下來
死亡被刨開
被刨開的樹皮
片片復活的浪花
樹脫胎換骨
成形的獨木舟舉起雙手
以它的初生
以樹的靈魂
游行在海的身上

旋轉在樹體內的年輪
變成了獨木舟的眼睛
獨木舟看見了時間的形體
黑白相間
例如凝固的漩渦
雕刻在它的兩舷

獨木舟首尾翹起兩叉浪尖
像是微笑著的嘴唇
抿緊弧形唇線
不想啟齒露出齒舌
或許默想著回復成樹
回到山上
抵觸浮在山頂上的月牙

天生孤獨的獨木舟
在海邊聽見
森林中樹和樹在說話

在孤獨中需索絕對自由的
獨木舟
像月牙垂掛向海面的釣鉤
用月亮釣著海浪
用那不可能的可能

然而你看過最孤獨的海浪嗎？
它為了那一種自由
可以在海上流蕩
也可以到岸上休息
那最孤獨的一片海浪
在海邊靜靜的不動了
那獨木舟
只閃動著樹骨的磷光

飛魚乾
在風中維持著水中的游姿
在風中聽見海浪
劈拍劈拍響
那是牠們身體互相拍擊
一排最原始的樂器
以一種凌亂的節奏
呼喚著海裡的靈魂

飛魚祭過後
屏風一樣排列的飛魚乾
欲張開翅膀向海洋
張開憤怒的裂齒
和不願被征服的空眼

像麵包樹和水芋的葉子
被鐵線串連起來的手掌
沒有人知道
飛魚的故鄉在那裡
牠們被晒成乾
張開嘴巴向太陽吶喊

鹽和糖
浪花和陽光的顏色
在鹽和糖之間
擠出汗與血的結晶
在皮膚和骨髓之間
他們的祖先，他們的海浪和岩石
曾經為他們留下鹽，在糖之前

他們不再淬取鹽不只因為遺忘
因為他們，有了
買賣
自從向外買進他們無法榨取的糖
從此再也沒有結束的
開始向別人買精鹽
從此欠債
浪花在岩石上焦急與不滿
例如祖先的眼淚

祖先粗糙的鹽粒
曾經鞏固他們健康的毛細孔
例如珊瑚長成蜂巢
陽光和維他命Ｄ
使汗水變成蒸氣和鈣質
是鹽，白如珍珠
是糖，黃如金沙
然而因為買賣
集中的慾望，多餘的脂肪
使人逐漸慵懶
生出本來沒有的骨質疏鬆與糖尿病

是一種外力，一種文明
難論是非，在善惡之間
以各種慾望陰影
使鹽和糖的顏色逐漸接近
在白糖和白晶之間
他們和他們的自然逐漸分開
在食鹽水和葡萄糖之間
在病床與獨木舟之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