沃尔科特访谈录:关于帝国. 身份. 语言

作者:沃尔科特等   2017年12月11日 11:22  中国诗歌网    508    收藏

译事君 | 译


沃尔科特:我当年成长的所谓殖民地环境,基本上还是友好的。有人可能会反驳,你怎么可以这样说,因为殖民地不就是意味着奴隶制、剥削吗?但就我个人生活经历来说,我没有遭受过严酷的惩罚,这一点是有别于其他事实的。我童年、青年时的成长环境,总的来说,是一个讲求礼仪的、按理想建立的体制,它是一个统一帝国的一部分;这个帝国当时占全球七分之一的领土,包括新西兰、埃及等。

主持人:你所指的帝国是什么意思?

沃尔科特:所谓帝国,指的是一个庞大的文化存在,也是政治的,经济的存在;它具有实力,领土,其影响力不仅限于境内,也波及境外。一个帝国不一定要拓宽疆域, 比如美国,就无须扩张领土。 

主持人:对,我们不需要(更多的)领土、领地。

沃尔科特:就美国而言,历史上没有哪个国家像美国这样实践过。作为一名黑人这样说话,你可能会问,美国的奴隶制等等你怎么看? 且慢。 奴隶制在某种程度上是美国的历史遗留,而我试图从一个更大的范畴来考察美国。因为我来自加勒比海,所以看待美国的视角会有所不同。加勒比海的奴隶制与美国的看似相同,实际上不同。当我到了美国,看到城市里成百上千的贫民窟时,我很震惊 -- 这种特殊的群落,竟然在一个帝国的境内存在。

主持人:你怎么向自己解释这种现象?

沃尔科特:我不知该如何解释,但我开始接受事实, 认为是美国内在的问题,甚至与责任、与帝国的理念是相关的。但如果把这些问题,仅仅看成是帝国的城市问题,将问题仅仅局限于城市本身,你就不会将美国看成一个整体,也不愿其承担责任,你会将种种问题当作单独存在的。但如果把美国看成一个统一的帝国,你就会把这些问题视作帝国的内部问题,会以统一的态度来处理,同时愿意承担更多的责任,而不是看成是外部问题。为什么在美国有这么多人流浪街头?连尼加拉瓜都不如!因为在尼加拉瓜,你知道吗,没有人会这样生活。美国的这些问题,在外人看来,是很费解的。而不愿承担责任,则是问题的关键所在。

主持人:所以你认为美国作为帝国, 是很不成熟的?

沃尔科特:我认为美国拒绝变得成熟,它拒绝长大,想继续停留在青少年时期。认为事非关己,可以高高挂起。所谓罗马帝国的奥古斯都式理念、或英帝国的维多利亚式理念,实际上是不存在的。我来自英帝国的末期,所以,如我所言,从政治上来看,我不认为自己和其他英国公学(英国传统私立学校 )毕业的男生有什么区别;我们接受同样的教育,如拉丁文,古典文学等。所以我在心理上是完全自由的。

主持人:人们是否会经常提醒你:你是黑人,有别于英国的白人?

沃尔科特:没有,没有人提醒我这样。英帝国很英明,将权利尽量下放到总督之类的管理者,如罗马帝国那样去操作。大家共享的是帝国的政府机制,是一个共同体,当然不是共同决策,而是共同管理。

主持人:听你说话时, 我想起了曾经读过的关于你诗集的一篇评述,认为“混杂”是现代社会的大趋势,气味之混杂,种族之混杂,英语之混杂等等。你认同这种说法吗?

沃尔科特:“混杂”这个词应该是外来词吧,从字面看,表示基因的杂交与变异。

主持人:“混杂”一词,历史上,来自美国南方。

沃尔科特:这个概念应该是用来描述人类的,表示不同人种的混合。这个词在加勒比海地区是不存在的。

主持人:你们那儿没有这个词?

沃尔科特:没有。因为在我们那儿,不同种族之间可以随意通婚。我不是说这个词在历史上从未出现过,但在当下,没有人会想到使用这个词。如果你看到一对黑人与白人结合的夫妇,当然你会注目, 但你决不会觉得他们构成一种冒犯,或者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不知那位评论家用这个词时, 是否指的是“混合”的意思?

主持人:我想他指的就是混合的意思。

沃尔科特:那就是杂交, 或克里奥尔化(克里奥尔,Creole, 前美洲诸殖民地的土生白人或黑白混血儿,及他们所说的方言与文化)的意思。在西班牙港(特立尼达首都),流行一句话:世界上的每一种文化都可以在此地找到缩影。不仅仅体现在奴隶制或契约时期,而且大量体现在印度教的、穆斯林的、中国的,印第安的、叙利亚的、黎巴嫩等等文化中,在这个加勒比海首府城市的方寸之地上,白人或黑人,各个人种都有。历史上他们确实经历过种族混合,而且融合已成为一种约定俗成,没有人会对其他种族侧目以待, 会说这是中国人,或......所以没有“混杂”这个概念,而是作为一个整体。不过也有人将这看成是一种杂交,也有人会说:黑人与中国人结婚,非裔人就失去了尊严,或者中国人就失去了尊严;但到底什么是身份?我认为所谓身份,就是在一个浓缩的城市里一种炽热的文化融合,因此该城也许是世界上最有意思的城市之一。有人可能会质问:该城的文化在哪儿?奴隶制废止之后至今,也就一二百年的历史。该城的文化就体现在当地居民身上,如果这些亚裔人,非洲人,地中海人等,继续生存融合,肯定会形成一种眼花缭乱的、极其丰富的文化。

主持人:你到纽约的时候, 是否很吃惊,这里与西班牙港很像, 是一个大熔炉,但是没有融合,来自世界各地的文化,只是在这现身而已。

沃尔科特:很相似,只不过纽约很大,不像西班牙港那样高密度。

主持人:西班牙港是个小城。

沃尔科特:是的。对于外来者来说,纽约是实现所谓美国梦的地方。道理上是这样,但事实上不一定行得通。美国梦只是一个观念,抽象的观念,对于移民来说,这个观念很难兑现。

主持人:你的经历,已被看作是一个隐喻。你有非洲、荷兰和英国的血统, 来回穿梭于特立尼达的西班牙港与美国之间, 如人所言,你到过所有地方, 但又不属于任何地方。你是否有时也认同这样一个隐喻 -- 你不属于任何一个地方?

沃尔科特:不,实际上我愿意归属于一个地方, 我是圣露西亚人。我是有所归属的。

主持人:属于加勒比海地区。

沃尔科特:我认同自己与加勒比海地区的人们一样,漂泊无根, 但我并不认为我们是流离失所的。对于加勒比海一带的人来说,事实就是,他们为了谋生满腹辛酸,离乡背井成为移民。但是 -- 我不得不再次使用“帝国”一词 -- 帝国没有体恤移民的这种心思。美洲的移民之梦是神圣的,同样,黑人之梦也该是神圣的,可事实并非如此。这就是为什么他们觉得很失落,因为梦想没有实现。

主持人:黑人之梦与美国之梦有区别吗?

沃尔科特:注定是有区别的。

主持人:什么原因造成?

沃尔科特:原因就是,各方面的势力都试图将移民加以控制,还有,对他们的努力设置种种限制等。

主持人:如你所言,黑人们知道在美国本土,存在两种梦想,且黑人之梦不能兑现为美国之梦,为什么还是源源不断地来到美国?是什么东西,吸引他们来到这个矛盾重重的地方?

沃尔科特:尽管矛盾重重,还是有人过来,因为他们预见到一些机遇。因为这里有他们的理想,除了美国,世界上没有其他地方这么吸引他们。人们渴望过来,不是为了挣钱,而是为了理想。

主持人:什么理想?

沃尔科特:就是美国宪法宣扬的人人生而平等。

主持人:以及民治的理念?

沃尔科特:是的。

主持人:他们现在还这么认为吗, 在太子港、加勒比海、西印度群岛地区?

沃尔科特:美国的对外政策曾让他们感到气馁,不过他们还是持有这个理想。

主持人:美国的什么对外政策?

沃尔科特:不成熟的,不负责任的对外政策;一意孤行,听不进任何劝谏;不理解所谓拉美,其实不是一个国家,而是包含不同洲陆的复杂存在,各国都有自己的问题。没有哪个文化会产生英语这样一种独特的语言。英语太盛气凌人,太自以为是了,不愿意倾听讲西班牙语或法语的人说话。认定英语高人一等的人,会说其他语言都不值一提。诚然每个帝国都会有类似的语言。如果换一种更加民主的语气就好了!但他们不愿倾听其他语言,认为自己的语言无可挑剔。一听到有人讲西班牙语,便会认定其是低劣的语言,认定他们不会说英语,甚至称他们为“西鬼”,可能不仅仅是你(指主持人)会这样认为。所以这就是语言的问题。事实上不存在所谓的“西鬼”,被称为“西鬼”仅仅是因为不会讲英语。这是在整个美洲滥觞的一种态度,而且只是冰山一角。

主持人:如你所言,如果我们讲一种更民主的语言,那么民主的语言,就不会自以为高人一等?

沃尔科特:是的。这就是矛盾所在。比如有人站起来演讲,说我们别讲废话了, 也不要追问为什么,这个人,不是用独裁者的语气说话的,他的语言也没有独裁者爱用的多音节词汇(意指复杂的书面用语),而是普通美国民众爱用的单音节词汇(意指简单的日常用语),但他的用语仍然铿锵有力。这又是一个矛盾。演讲台上的语言,我认为应该是这样的:它具有多音节词汇的力量,但它又具有单音节词汇的朴素外表,而且可在两种词汇之间相互转换。我们推举的候选人,应该凭借用语的强大力量,而不是凭借能言善辩(我们就对他赞赏有加)。就拿尼加拉瓜来说吧。时下指涉尼加拉瓜的语言,与对待尼加拉瓜的态度, 是一致的吗(讨论到当时美国的某位候选人在指涉尼加拉瓜时的用语)?

主持人:显然他(某位候选人)不喜欢尼加拉瓜,他也不想使用带有观点倾向的用语。

沃尔科特:他倒没有直言“语言”两字,只是提及“一种可与麦当劳广告用语相互转换的语言”。 

主持人:他为什么这样说话?

沃尔科特:我认为原因:首先,他不敢直言其真实的想法。这就是我刚才提到的不愿承担责任的表现。其次,如果美国在它的盟友(甚至敌人)眼里成了一个恶人,如果将这个强烈的指责,融入到同等力量的语言之中,会更容易被人们理解。但让人费解的是,他用的是一种统一普及的语言,但同时也是平淡无奇的语言,是消除了观点的语言,看不出他站在两种立场的哪一端。

主持人:也许英语已经言非所指了,也许它已经丧失了作为政治语言的功用,英语已经失去了魅力所在。 

沃尔科特:对,至少在美国的新闻领域,在诗歌领域是这样的。如我所言,实际上语言可以做到铿锵有力,比如金斯堡的诗歌语言,极其有冲击力,猛烈抨击败坏了美国理想的人群;米勒(意指诺曼.米勒)的散文语言铿锵有力,表达了他的愤怒情绪。所以说,并非是语言失去了魅力,或言非所指。总会有些作家,在继续寻找一种语言,或低沉悲愤式的, 一如洛威尔(罗伯特.洛威尔);或句法彰显式的,一如米勒。不是语言本身的问题,我认为美国的语言本身没有问题。

主持人: 你怎么看待你自己的语言?我今天是第一次见到你, 但之前读过你的诗。现在我才发现,此刻你是在用你的诗歌语言说话。

沃尔科特:我花了一辈子来寻找这种自然的语言,这对诗人来说是极其困难的 -- 找到属于自己的语言,无须矫揉造作。我不可能用英式英语或美式英语来朗诵自己的诗歌。我希望有一种语言,可以用来写诗,也可以用来说话,不只限于词汇。此刻我与你在电视上谈话,我所使用的语言,并不是要刻意抬高我的社会地位,而是发自我的内心的。这种语言也可以用到诗歌创作中去。作为诗人,应该终其一生追求这样的语言。 


附录:流放的语言——评沃尔科特的《星星苹果王国》 


〔爱尔兰〕西默斯·希尼    胡续冬 译 


一个诗人通过学着写出象是完全出自他自己之手的作品,来满足他最初的需求──《苇丛中的风》阶段的叶芝。然后开始着手他既焦虑又兴奋的第二个需求,即去超越他对自我已有的把握,接受世界的非我部分并将其纳入到作品之中,这些作品仍是他自己的但却对任何一个他人提供了通行权:一种叶芝在出版《柯尔庄园的野天鹅》时所获得的理解力和沉着,或者是德里克·沃尔科特在他的《星星苹果王国》一书中所展示的那种华丽的震慑力。

 

这本书开头的长诗《飞翔号帆船》可谓是划时代之作。在此之前,所有沃尔科特骨子里所知晓的和思想里所堆积的东西,在流畅的韵文之下摆荡,象一次漫长的能量涌动。这些诗行配制精良,储运丰富,驶向贫乏的未来。我想他已为加勒比地区做出了辛格(Synge)②曾为爱尔兰所做的贡献:发现一种跳出方言和文学巢窠的语言,既不俚俗化也不屈尊,一种从一个人固有的分岐和顽念进化而来的奇特的习语,它允许一个古老的生命为自己而狂喜,同时又对“新事物”保持镇静。几年前,在他的戏剧集《猴山之梦》激动优美的序言中,沃尔科特提到过寻求一种工具来释放他那独特的殖民地热病所淤积的体液的强烈渴望。现在,他已经找到了这种工具并怀着罕见的信任来使用它: 


你是否曾经从孤独的海滩眺望 

看见一艘遥远的帆船?好吧,当我写下 

这首诗,每个词语都在被盐浸渍; 

我把每一行诗句勾划和连缀得 

象船上的缆绳一样紧实;在简单的言辞中 

我平凡的语言变成了风, 

我的诗页犹如飞翔号帆船的风帆高耸。 


叙述者调整他的语言的依据让人想起沃尔科特对一个理想剧组的描述:“强健、和谐、鼓舞人心”。语言服务于他好比一个训练有素的剧组服务于一个戏剧家。这种语言并非用于主体的抒情目的,而是服从被詹姆士·赖特(James Wright)称之为“成熟者的诗艺”("the poetry of a grown man ")的东西,这个成熟者已成长到了叶芝所说的“在敌人中的完成者”("the finished man amomg his enemies")的决定性阶段。 


对于那些从历史的噩梦中清醒过来的人而言,复仇——沃尔科特已承认了这一点——能够成为一种诗歌的想象力,虽然他自己并不图谋报复。他也不仅仅只是一个在忍耐中吟唱事物的伤痕的歌者。他的智慧是狂烈的,但却被充分地文学化了。他设想艺术是一种强力,被它临幸就是受它威胁。但他也知道艺术作品威胁不了任何他人,它们是仁慈的。从一开始他就从未将它们简化或者出卖。非洲和英国沿着他的血液敲击着讯息。来自他所受的教育的人文主义者的声音和他来自他身上原初的、难以言喻的角落的声音一直在坚持要求他们各自的完整,并把他拉向两个不同的方向。他有能力以拉金(Larkin)式的优雅来写作,使自己成为他所继承的英国文学传统的腹语者式的傀儡,而这当然会削弱他的天赋,因为他同样有能力用聂鲁达(Neruda)式的晦暗的肉体欲望来写作,使自己成为一根浪漫主义的舌头,舐尽他生活过的岛屿上那些诗意的美好的东西。他没有选择任何一种单一的方式,而是把这种选择和选择的可能性本身当作了主题。现在,他已在一个名叫夏比奈的人身上表达了这一主题。这是“飞翔号”上一个贫穷的黑白混血水手,西印度洋平民的尤利西斯,他的心里充满了风、诗歌和女人。事实上,当沃尔科特任凭海上的微风将他的想象力涤荡一新的时候,产生了一种象乔伊斯的《尤利西斯》的开头部分的大海的天气一样开阔而引人入胜的诗艺,一种不是来自被轻易唤起的心境,而是来自储存已久的、对实际状况的感知的诗艺: 


在悠闲的八月,当大海变得温和, 

棕色岛屿上的树叶坚守着加勒比海 

的边缘,我熄灭了照在圣母受孕图上的 

失眠的灯光,去 

飞翔号帆船上作一名水手。 

走出小院,黎明的天空渐渐灰白 

我象一块石头一样站着,除了 

冰冷的、镀了锌一般的海水 

和天穹上星星的钉孔,一切都 

静止不动,直到一阵风吹乱了树丛。 


沃尔科特对自己英语天赋的效忠,不但没有让他远离反而让他确切地深入了西印度群岛地区语言的敏感之处,这是他精湛技艺的标志。当他写下这些开篇的诗句时,他对另一次黎明的出行、对另一个寓言式的早起人了解得怎样呢?这些诗句底下有着莫尔文山上的低语,因为这首诗的 确可以溯源到《农夫皮尔斯之幻象》③: 


在夏季,当阳光和煦 

我匆匆套上一条长衫,象绵羊一样疙疙瘩瘩, 

穿上松垂的裙袍,象一个隐士,不事劳作, 

走向宽阔的世界,去寻幽探奇。 

但是在一个五月的早晨,在莫尔文山 

我遇上一个奇迹—— 它似乎神奇至极。 

那时我已疲于奔走,来到 

宽阔的堤坝下,在一条小溪的旁边休息; 

当我懒洋洋地躺下,看着潺潺流水, 

我开始沉入睡眠…… 


整整这一段可以作为沃尔科特这本书的题记,因为考虑到它同时既是言说又是旋律,既是多情的风景画又是能够调整到臆想状态的事实状况。沃尔科特富有魔力的、健谈的港口回应着兰格伦(Langland)④充满民俗乡情的田野。爱和愤怒激励着这两位诗人,而他们成功地,象艾略特所说,把最古老的和最文明的心智熔合了起来。《星星苹果王国》中最好的诗是那些梦的视像,其高峰时刻是幻觉的、强烈抒怀的甚至是拯救式的。这里有一个例子,《河中的康埃尼格》中的一节,在这里康埃尼格象从帝国之梦浮现出来的但丁式的幽灵一样出现在他的双桅船上,他被迫再度体验渡河以便充分地了解它。 


在拐弯处河流倾泻着它的白银 

象倾泻出某种懊恼的矿物,不停地 

给所有东西加上绿色和白色:白色的天空,白色 

的水,阴沉的绿色象是缓慢滑动的森林中 

的鼓声,绿色的热气在上蒸; 

而后,在沙洲上,浮现出海市蜃楼: 

薄薄的棉布的帆,蛛网的缆绳, 

一艘沉没在污黑的河泥里的帆船 

慢慢地从河床上升, 

一个头戴高帽的土著看着一份拿倒了的报纸 

“我们的皇后在哪里?”康埃尼格叫嚷着。 

“我们的凯撒在哪里?” 

那黑鬼消失了。 

康埃尼格感觉他自己象那份报纸 

或者一本一百年前的小说一样被人读着。 

“皇后死了!凯撒死了!”那些声音叫嚷着。 

在他身边闪过的那些树干不是木头 

而是被屠杀的印第安人的幽灵,他们附在 

红树上,他们的眼睛象绿色的黑暗中的 

萤火虫,他们象蜂鸟一样 

喜欢扇动翅膀而不是在林间奔跑。 

河流带他穿过了他喊出的语句。 

帆船已沉没得无踪无影。 

“曾经有一段时间我们主宰了一切,” 

康埃尼格对着他起了褶的白色倒映歌唱。 


这里面有关于这种艺术——具体的艺术,而不是特殊的政治术——的庄严感和自豪感,它驳斥了“英联邦文学”这一古老的不列颠观念。沃尔科特比大多数英国人更深层、更宏亮地使用着英语。除了泰特·休斯(Ted Hughes),我认为没有谁能用如此傲慢的语言天赋来写作。虽然这些诗句光彩照人,但我怀疑他对他的作品的“完成”并不象对它的策动一样兴趣浓厚。他写过优雅得令人难忘的抒情诗——《在绿色的夜晚》和《珊瑚》作为两种截然不同的卓越之作留在了人们心中——而他早期那些精心调配的十四行系列《岛屿的传说》确保了近期这些独白、叙事性诗歌的写作可能性。他戏剧工作的经验已存入了他对待诗歌的态度之中直到后者现在要以一种曼德尔施塔姆(Osip Mandelstam)一定会赞同的方式移动它自身和我们。在《关于但丁的谈话》一文中曼德尔施塔姆写道: 


诗歌的质量由速度和明确性决定,藉此,诗歌的题旨和律令才能够在遣辞用句之中,在非工具性的、词汇性的、纯粹定量的词语状态中得以体现。一个人必须横穿一条塞满了朝不同方向同时进发的中国帆船的河流全部的宽度——诗歌话语的意义就是这样被创造出来的。意义,即穿行的路线,不可能通过逐一询问船夫的方式被整合起来:他们不能说出我们怎样以及我们为什么从一条船跳往另一条船。 


这种不可预知的、应变的、探险式的移动中具有某种因素,它使得诗集的同名诗一直处于运行状态之中。《星星苹果王国》是离心的同时又是深思的,是对后殖民时期的牙买加的文化政治状态的一次俯冲式潜入,虽然这首诗的模式其实很难被描述为离心式的或是深思式的。这里再次出现了一种工作状态下的梦幻般沉重的东西,为了这首诗,多年来的分析以及承担与此相应的思想和行动的义务似乎已自行解散,成为半是低泣半是叹息的一种声音。这首诗——在它所陷入的“书写”的空间里——并没有拾到《飞翔号帆船》的那种意外的优雅,但它的强度和直露却为所发生的一切做了一次愉悦的管弦乐编曲: 


什么是加勒比?一个绿色的池塘 

藏在唐宁街十号巨大的廊柱后面 

藏在华盛顿堂皇的希腊式建筑后面 

有一些肥胖的青蛙蹲在百合花的垫子上 

象岛屿一样。那些象海龟一样悲伤地交合的岛屿 

生下了一堆小岛,就象名叫古巴的海龟 

骑上牙买加生下了开曼岛,就象后边 

领头大龟海地-圣多明各拖着一队 

从托托拉到多巴哥的小海龟; 

他继续完成海龟们被切断了的跋涉 

离开美洲去开阔的大西洋, 

他感到自己的肉体象怀孕的海滩一样 

装满了它们被月光守护的卵——它们怀念非洲 

它们是旅鼠,被磁性的记忆 

牵往更古老的死亡、更宽阔的海滩 

在那里狮子的咳嗽被岸边的碎浪平息。 

是的,他能够理解它们天生的方位感。 

但它们会溺水而死,海鹰在它们的上空盘旋 

无精打采的巡洋船碰不着它们的翅膀…… 


沃尔科特的诗歌已超越了自我置疑、自我探索、自我诊治的阶段而变成了一种公共的资源。他不是鼓动家。他所能鼓动起来的是宽宏大量和勇气。我相信他会赞同霍普金斯(Hopkins)的观点:感情,尤其是爱,是诗歌的伟大的动力和源泉。这本书为对人民、对地域、对语言的爱所淘洗:作为理解的爱,作为渴望的爱,作为完美的爱,有时是基督在山头的布道,有时是沃尔科特的《安东尼和克里奥佩特拉》: 


象一株下午三点的 

铜棕榈树,他位于 

一片滚烫的海水和 

一条河流的旁边,在埃及,多巴哥 


她咸咸的沼泽在热气中干涸。 

他曾经丢弃了盔甲 

陷入那里。 

他曾用一个帝国交换她的汗珠。 


用竞技场里的喧嚣, 

用元老们一浪接一浪 

的更迭,交换 

沉默的沙滩上沉默的极限—— 


用这头灰熊,它脱落 

的绒毛银光闪闪—— 

来交换这只机敏的狐狸 

和她身上甜甜的臭气…… 

(《埃及,多巴哥》P30) 


这样大跨度的挪用有些冒险,但却具有其合法性,因为沃尔科特的加勒比地区和克里奥佩特拉的尼罗河地区对犬儒主义和政治冒险的残酷性有着同样的、中暑般眩晕的体认。他没有超出他自己的隐喻的领地,他是在挪用莎士比亚,而不是征用他——而最不友善的后殖民征用了一切。 


作为一个清醒的手艺人,德里克.沃尔科特一定意识到时间的陀螺已旋转出这样一种复仇,它被证明与其说是复仇不如说是反讽。他对选择什么和继承什么的判断力高度发达,他作为一个写作者的谨慎稳健的发展还远未终结。他所继承下来的许多公共的、难以名状的困境已被表达了出来,尤其是在这本书中,以某种戏剧化的模式。然而我仍不能断定他是否还会回到自我,去精炼他的修辞术。《欧洲的森林》这首献给约瑟夫·布罗茨基(Joseph Brodsky)的诗瞄准了沃尔科特主题的中心——语言、流放、艺术——它被一种汹涌的雄心书写而成,这种雄心将他作为一个重要的声音标示了出来。但我感觉诗中刚愎的才智过于醒目,以致于那种向一个英雄般的艺术同行说话的震动有些勉为其难。我激赏诗中所说的一切——“什么是诗歌,如果诗的价值在于诗中的盐粒/它是否只是人们能从手中放入嘴里的一个词句?”(P40)——虽然这首诗并未稳妥地支配好它的语调。这种语调不会用来讲述夏比奈,他总是以他独特的冷漠的方式处理着庞大的主题: 


我曾经碰见历史先生。但他没有认出我: 

一卷克里奥尔⑥的羊皮纸,长满深海中的瓶子 

一样的赘疣,象螃蟹一样爬行 

钻过阳台上的铁栅之网投下的阴影中 

细小的孔隙;米色的亚麻衫,米色的帽子。 

我在他面前大声叫喊,“先生,我是夏比奈 

他们说我是您的孙子,您还记得奶奶吗 

您的那个黑人厨娘?”母狗在沿街吠叫 

吐着口水,这样的口水抵得上任何数量的词语。 

而这就是那些无情的人们留给我们的一切:词语。 


译注: 


① 本文原名“The Language of Exile”是希尼(Seamus Heaney)为德里克.沃尔科特(Derek Walcott)1979年出版的 The Star-Apple kingdom一书所作的评论,译自CRITICL PERSPECTIVES:DEREK WALCOTT一书。 

② John.M.Synge,辛格(1871-1909),爱尔兰诗人、剧作家,曾与叶芝合办阿贝剧院。 

③ Piers Plowman,十四世纪英语长诗。 

④ 威廉.兰格伦,十四世纪英国莫尔文地区的教会小职员,相传为《农夫皮尔斯幻像》一诗的作者。 

⑤ 古巴、牙买加、开曼、海地-圣多明各、托托拉、多巴哥均为加勒比海的岛屿。 

⑥ Creole,前美洲诸殖民地的土生白人或黑白混血儿,及他们所说的方言。 


责任编辑:苏丰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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