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建春:从未济开始的:关于诗集《等待合金》

作者:李建春   2017年12月04日 12:28  中国诗歌网    864    收藏

来源:《等待合金》 (李建春 著,武汉大学出版社出版)


《周易》的最后一卦叫“未济”,意思是说,河还没有渡过去,倒第二卦才是“既济”,渡过去了。中国思想的一个最重要特点是生生不息,未济就是生生不息。因此我将“未济”嵌入我自述的题目,表示我的写作是在结束中开始,在开始中结束。

《等待合金》实际上包含了两个小诗集:写于2011到2013年的“站立的风”,及2013年底到2016年的“等待合金”。“站立的风”在信仰上是过去十余年的沉淀,在诗艺上又是一个新的开端。在这个交叉的阶段,我从见证一种理想到见证生活,写法开始放松了,短小的诗居多,内敛,而包含爆发性,会突然爆发为小长诗。

“等待合金”在诗艺上就是这种感觉的展开,但精神上又进入了一个新的起点——我已完全服从于对中国文化的感情。渐渐地,我不再那么在乎信仰、得救之类的问题,因而能够时而凝重、时而轻盈地表达。开始体现这种“此在”特点的诗,我已尽量放在书的前面,似乎是越到近期的写作,越有意义。当然这也只是我主观的愿望。一个专心于创作的人,总是喜欢自己正在做的,而毫不吝惜地否定过去。我从80年代末到珞珈山下求学至今,就一直在严肃地探索诗艺,尽管各种影响的痕迹都有,但从不模仿。特别是近些年中,为了克服西方诗歌的影响,我甚至中断了对我一直喜爱且深深受益的西方大师的阅读,而专注于研究中国本土的文献,也不限于文学。实际上我从艺术史和儒道佛的经典中受益更多,个中的体会难以言传。我已得到一种心开的感觉——无论是写诗还是写评论,我都不再担心表达的问题,剩下的似乎只是一个精力、体力。当然,我仍然不停地产生美学和风格的想象。我的诗有时候符合这些想象,有时候不符合,我都不太在意,我有自己把握的标准。

“珞珈诗派丛书”把我列入出版计划之初,我并没有打算收入“站立的风”,最近几年的诗其实已够一本书的分量,但是有些诗,特别是反省当代史的两个长诗,编辑认为当前不适合发表,我也完全理解,尽管我个人认为其实没有什么。这样一来书就太薄了,只好把前阶段未发表的作品补上去。我不愿意看到的情况是,这本诗集在信仰、精神向度上跨越了两个大的阶段,把我的问题突显出来,没法回避。

其实这只是我个人的问题。我甚至觉得,在一个公共的框架内审视我的写作是没有意义的。信仰、道德和文化,是一个创造的过程,而不是简单的教条的皈依。在这个创造性的过程中,我遵循、援引了中国士大夫的传统。用个人化的写作对一种信仰或文化倾向做出顺证或反证,都是虚妄的想法,但是有些人的确希望如此,如果写作者真的听从了这些外行的建议,他的个人意义就会丧失,或至少受到严重的局限。我曾长期挣扎于见证的焦虑,追求厚重、担当,直到现在才放松下来,而进入一片自在的国土。回过头来看,这完全是一个视野、视域的问题。视域影响心态。去年我回答过《飞地》传媒的十个问题:《是兴,不是见证》,用中国传统中更丰富、多元的兴观群怨、思无邪,与现代文学中为真理、现实、人性见证的思想作过比较。这是汉语必要的坐标。我不是说要完全回到传统,这是不可能的,但是这个维度不可隐没。中国新诗的成熟,不单是诗人一方的语言或风格的创造,还包括在诗学上建立与文言传统相通的、更深奥且多元的视角。

具体到我文化转向之后的写作,其实也可分为两个阶段:2013年底到2016年的组诗《乡村的身体》止,属于义理的转向。义理虽已转向,但诗艺还是延续的,与新世纪以来的汉语诗歌基本保持同步的某种叙述,或反讽式、但又很悲壮的抒情。一种自白、自我观察、回忆,或以某种处境、对象为中心进行构思,写成长诗。之所以称为义理的转向,原因在于我仍然保持孤独、自由的个体意识,但文化资源主要来自对佛经和新儒家著作的阅读,仍然用一种局外人的、见证的姿态。因而情感比较封闭、凝重,当然在诗艺上也一定是有所发展。在这个阶段我写出了组诗《悲愿》《识别紫禁城》《乡村的身体》和没能收入本书的《流水激石》《历史哀悼文》等,有洪钟大吕的气概,追求大悲的情怀和浩然之气。去年下半年以后,从《天牛记》《新外王》《大匠的构型》等诗开始,应该说是一直延续到现在,但收入诗集是到2016年为止。姑且称之为意兴的转向。其实也就是从一种制作的元诗转向意兴,与生活同步的动态的写作,到目前为止我还没有精力写长诗,但产量并不少。比较放松、随性,往往是在艺术评论或参加活动之余,有的诗甚至是在现场写的。我进入了一个被称为“井喷期”的状态中,不仅诗多,就是文章也多。我喜欢现在这种清朗、无欲无求的诗风。比较具有标志性的是2016年孔子诞辰那天晚上,为一个同学写的《既见君子》及之后的一批短诗。去年九、十月间,我的课程比较多,因而没有时间从事艺术活动,往往是早晨起早了,骑车去学校前匆匆写出来,下课回家再改。在这些来不及构思的作品中,我发现自己原来是多么热爱生活,已深深地楔入、认同我的身份:中国人的身份、艺术家的身份,等。我已属于这片土地、这个文化,不管她多么有问题,那也是我自己的。

 

丁酉十月十二,江夏



附诗选:


既见君子(为山青作)

 

在我青年的、无头无方向的爱中,我铸铁,竟不知道我同学

在我忧郁的、无路亦无腿的漂泊中,我打造车轮子,竟不知道我同学

在我紧迫的、抱着石柱哭的中年,我把辘轳推下山坡,竟不知道我同学

当我困在燠热的鼓中,自鸣作声,一声声,攻向我的心脏,用肘骨的槌子;它有时增广、上升,像热气球,有时飘堕,像运载火箭弃下的一节,只是不太了解我同学

今日秋风乍起,乌云翻出编钟的阵势,是谁,在舞着敲呢;在那些树梢,山山水水悠长的孔窍,是谁,用善音、下嘬的唇,吹响,如此我知道我同学,我同学

 

等待合金

 

雨濛濛的天,总是出人意外,不能自已

雨濛濛的天,我当在合适的位置

我背着教具到郊区上课,只能讲别人,不能讲自己

一联两天的课,从新石器时代讲到战国

我教我的学生艺术的由来

依次讲石器、玉器、青铜器,教他们认

簋、卣、尊、鼎,我备好了模范,等待合金熔液注入

 

未能远行

 

灰陶之昊天击出一声鸟鸣,在粗糙、滞手的冷却中

这秋还不算深吧

几片未黄透的叶躺在地上,不服气,陆续有别的吧嗒声摔下来

旧王已停止咆哮。他只用狠劲(今年夏秋的干旱持续得够长)

那么你是跟谁?

树上的腐败,承担不起的根蒂,仍然茂密地含着雨滴,在枝叶

与枝叶互相妨碍中,发抖

 

但我还有别的期待。

走着未冷透的路,脚板轻叩扎满根的地泉

我未能远行

我喜欢大风后空荡的感觉。在鸟的喉咙细细一线中

探寻深远、散射的光源,片刻收拢又放弃

像弹回原位的两块乳晕,相对的,混沌的,没有阴影,胜过

唯一的太阳,好秋

 

金属的致敬

 

林中彩点的清晨,德劳内分解圆盘的清晨

一车子钢管被卸下,摔在地上

 

持续的、音叉的振动

滚石击打地面的爆响

在小人国搬运工的动作下

支配了我盯着满坡古树,追寻虬枝间鸟鸣的过程

那些鸟像人一样

不见其形而活跃于耳膜

桂花的香味

却需要深呼吸并加以想象

 

友人顶着二两白酒,下楼去了

一二个女生的撒娇,也已寂静

她们发来的卡通动作,还在一遍遍地表演

 

这个清晨的金属的致敬

我收下来。而塑造这个危险的

不返回就找不到的形体

 

用你开花的耳朵


从这头到那头,我在奔走中,是隐匿的

只有车厢知道

只有电波知道

只有妈妈撕下,丢入灶孔的台历知道

只有枕头上的压痕、口水的印迹知道

但它们都不说

 

在抵达你的途中

在开花或结果之前

我运送,用我根茎的力

一束光不是一束光,是整个太阳的爆炸

如果你正确地看。这老去的过程

不过是一封缄口的信

却无人撕,无人读

无权?谁有权?我授予

这出生,不停地生,作为事件

需要接收者

是你

接收

也不可把你看得实了

我花了多长时间才明白

你,并不存在

你,在我南瓜藤的那头

用你开花的耳朵

听我

 

为时已晚

 

深秋,在众叶摇动的穹顶下,天堂也要下来

站在地上

她们仍然站不稳,要化作泥和气,沿着小径

匍匐,像游击队员,狙击幸运的人

她们在我脚跟缠绕,用变化万千的爱的意象

告诉我不要往深冬里去,要守住含情的叶脉

她们黄金的身子骨和脸面,那么薄,转眼会受到践踏

令我担心

 

深秋,在万分爱惜中,在满园的悬铃木和古樟树下

耽搁了许久

我走过天光云影的湖畔,看见一生的大部分光阴已消逝

湖面何其清澈,没有留下一点纪念

我捡起一片落叶,握在掌中,试图温暖她

却被绝望渗入手臂;我放下她,继续前行

在天堂姊妹的哀泣中,我爱上了人世的浮华

为时已晚

 

我的大冶之心

 

从胡铺,到大冶,再到武汉

我前期的三部曲,中间省去

我如何在开放的广州

为我不了解的大公司

用方言策划,参照日本的模式

大冶一中是我少年的荣耀

初心形成之地,我平生第一次

向一个女孩递纸条,愤而上大学

从《约翰.克利斯朵夫》

到《悲剧的诞生》

 

幕阜山的余脉在黄石港饮水

雄壮的山之龙和水之龙

大冶人无从取舍。江山的争斗

在此地锻打兵器,矿山的精魂

开出铜草花,在地球文明的开端

大冶人支持了

共工与颛顼斗

以及楚王问鼎、岳飞抗金

近到太平天国的兵勇和苏维埃

大冶人的选择何其失败

但是他有青铜心

 

在龙凤山庄,在上冯村

我思考乡愁:这岂是风景的概念

我的祖坟山在高速公路边

震颤,要费多大的劲

绕多大的弯,才能下来

拨开荒草、黄荆,烧一柱香?

那个退还我纸条的女孩

与我之间二十年的空白

就像乡愁,何须铭记?

她就在我脚下,却回不去

她伸手可及,却不是

她在左右,四周。我的大冶之心

我用将作大匠的手腕

铸造:戈之锋、鼎之无

 

注:将作大匠,官名,掌管营造与百工,相当于少府。

 

植物的哀歌

 

我为红枫哭。为崖柏,檀树,花梨木

我为鱼腥草哭,为乡村的伤口

已得不到痊愈。为荠菜、马莲丹、野芹

和所有猪草哭,这些都是饥饿年代的救济

矮小的茎叶,亲切地看着一代代村枯

躬下腰,幼小的乳房,在汗渍的棉布衫内

 

我为水竹兰哭。为紫荆、喇叭花、金银花

和野蔷薇哭,这些乡村的精神

无从命名的美,含羞草在靠近的手指下

颤抖。你见过竹子开花吗

整个村庄笼罩在忧郁中?

我最近见了,在胄福家的后墙下

全家人,包括孩子,都在打工地,说忧郁

已太奢侈。胄福站在十字路口

面对川流的人群,挣扎于是否

给小笼包子用“更便宜”的原料

 

我为村口的古槐被大铲车掘走后

留下的水凼哭。混浊的独眼

对着无神的天空,旁边犹有一小香炉

我记得她,枝桠间挂满

祈福的红布条,为乡人朴实的世代

而婆娑,顶着大风、雷电

现在她在城里哪一小区,戴着犄角

斫断后圆蓬蓬的新发,而叫卖?

 

我为河床的芦苇哭。她曾经那么平坦

枯水期像足球场,草窠藏有鸟蛋

忽然间,那些无用的沙子也值钱了

一车一车地挖走,狼藉不堪像战壕

让我认出我们的可怜

 

我为旧居的葡萄藤和南瓜花哭

新居建成了,却无人居住、驳嘴

新路铺好了,却无人行走、赶牛

没有牛了,甚至也没有

黑暗,没有鬼故事,早早失学的孩子

在一间屋里上网,而农具

在墙角腐烂,一代人在本土

失去故乡,成为“原住民”,怵目惊心

 

而有:不需要耕作的农田,不害怕

害虫、鸟雀的谷子,樟树、桂树、红叶李

意大利杨,以及一切值钱的树

成片成片,占据了山坡,构成新景观

甚至还有玫瑰园,郁金香园,草莓园

带着确定的意义和价值

 

有谁还记得梧桐雨,竹簟的凉,荷花的香

幽篁白白地在原地清唱:

“未出土时先有节,高到凌云亦虚心”

而桃花却不白白地妩媚,桃枝厌胜

厌不住村里姑娘到远方可疑的生涯

而菊花仍在,腊梅仍在,寒香依旧

而松冠依旧顶着雪盖,松枝迎客

他迎的不叫顾客,而是安贫乐道的乡贤

 

注:鱼腥草,可治创口,田间地头常见。不需要耕作、不怕害虫鸟雀的是转基因作物。近些年有所谓古树进城运动,将乡间古树移植到城里。同时在农村种植速生经济树木,破坏了植物多样性。


空山,所造之山

 

是否到了该宣称山也是内在的?

拣一些石头,造一座假山

在书桌上?

在幕阜山麓,所居既久,所望既久

竟不察觉他的存在

我少时称为“南山”,在我年龄的囚禁中他是

“天边”

“不周山”

如果我有能力绕一圈,他将是“悠然之

烟岚”

 

我住在蛇山脚下,新军大炮的射程之内

思考一长串名字:胡林翼、张之洞、黎元洪、

汪精卫、毛泽东

我与抱冰堂、梅园1号为邻

循着家属区武斗的沥青,与造反派

凋零的元老有所交往(其中的一位,

我为他送终,他宣称他出狱后的理想

是民主社会主义)

眼见的事实却是一大湖消失,不远处

造出一片楼景而我竟懵懂不知

直到有一天,我打车经过,玻璃山的反光

让我震惊

我接受,被动,所思总不及所见

我被繁荣的镜像扭曲,荒凉如秋水

 

如果夜露是所采所得

吐出的蜜,在多植、广阔的江汉腹地

我愿把游移、散射的方向重聚

而沉积,原地不动,在九省通衢

将不理解和沉默抟成一堆,造出一座

空山

众山若断若续,我是

不是桥梁、涵洞。无路可通而

当下就是。在路灯下看不见

却在堵车时看见。我是红灯的绿

绿灯的红。所生长者是一切消逝。我造一座

气山

用长江涡流的吸力

我收集无何有的美德,在空气中积成仰止

 

注:抱冰堂,张之洞所筑。梅园1号,毛泽东在武汉的专用别墅。大湖,指沙湖。

  

大匠的构型

 

大匠的构型 久已寂静

但它依然在繁殖 以白垩 砖块 零零碎碎

以清水的温柔和钢筋的怒骨

生长 钻入地下或高耸云端 最初的图纸

被反复窜改 走样 混搭的风格 

太多意图出入其间 各说各话 或给大门旋出

整齐的门钉 或给垂脊安上脊兽 仙人指路

瓦当的图案 砖雕挖空心思 窗棂朦胧

门楣高耸 柱础对抗白蚁 开斜路 走后门 

愤怒的烟囱在秋日下倾诉 

 

这里依然可以居住 朱廊画栋

画满涂鸦 卫阙像两把破伞

这建筑的梦 像海底沉船 附着无数赘物 

漂浮在晚晴颤动的 空气里 

它的结构 无数次改装之后 依然明显

它控制着地平线 背靠群山 面朝大海

它原地不动像囚徒 却派出它的四灵

(青龙 白虎 朱雀 玄武)巡视东南 

跟随郑和的楼船下西洋 循着海盗船和蒸汽船

犁开的海水抵达欧洲 美洲

泪花翻滚 巨大的轮廓 矗立在荒凉之上

 

也并非无人。这里住着富庶的遗忘 

饕餮的怪兽 失学的孩子在游戏的界面内看见

透过走廊的油烟 蜂窝煤冷却的孔洞看见

在外来户无情地使用 拆卸 搭建的石灰

在滴水的衣裤 空调 和善良的晾衣杆

空荡荡 光滑的包浆上看见 

像进出的招待所 影剧院门口持续曝光的

空地——它不得不自我清空 吞吃外饰 附件 

甚至内脏 肌肉 循环的血管 咬到只剩

骨架 而依然屹立 投下长长的阴影 

在它住户的梦里 地不分南北 人不分

老幼 一进去就是主人 一进去就懂得 

他们做了同样的梦 或模糊或清晰 同样地 

余韵悠长 像味精 微妙地调整 他们若

挺直一点 就会邂逅奇迹 在响亮的清晨 

他们乘坐大巴莫名地跨过障碍 像越野车 

在连绵不断的风景中 甚至满地泥浆

也瞬间变成高速路面(既然如此推崇) 

这平稳 所到之处都是新城 而新城

是不朽 何其宽大 何其自觉

 

大匠的构型 虚铺在原野 活的建筑 

恢复如雨后 悠闲的引廊 阶陛 清洗一空 

庄严的华表 如新近流行的发簪 

庑殿顶公正的线条延展 或大如宇宙 或小如

核桃的微雕 脑神经末稍的建筑 

它的住户 子孙 无论多么不肖 也可安居

 

柱础的心跳

 

在我的张望中,水泥块歌唱

光与影的叶簇虚铺在地上

表现的鸟隐匿,神秘到

只剩下嗓子,簌簌的羽毛刺激神经

一只黄鼠狼警觉地弓起背,倾听

在最小的国土,他以王者的风度巡视

 

如果我前进一米,真的前进一米

万物会焚烧。这是我不能对付的内部

起义农民的呐喊。忽然狂乱地

奋起,推倒了图书馆的桌椅

我用我喉管里灼热的岩浆,重新书写

我虏掠了博物馆的奥秘,以一阵风

 

我悲怆。我看见自己走出

一栋烂尾楼的工棚,手提洋灰桶

泼在变成工地的耕地上,指甲里藏着

一头牛的哭声而走向超市

我不知所措,闻着微烫的票据的墨香

 

我知道我发作了这片天空会点燃

高速公路会坍塌。这些巨型作品

没签名的作品,我站在看得懂的部分

在城乡结合部,我卡住碎石机

在装修现场,我阻止了电风钻

是强大的电流让我嘎哑,是倒灌的下水道

进入我的血管,这迷醉,这病毒,这

假酒,我对着一块预制板呕吐

 

我稍稍平静。毕竟已工作多年,跻身于

不沾土的阶级,深知

其中的微妙且继续钻研,直到听见

柱础的心跳,而不堪忍受,走开

这个文件下夸张的大厦

将被一声咳嗽吹倒


空无的乳汁

 

忽然靠近 他痛的源头 被掐断的源头

这个一生从未唱歌的人 忽然成为

一支乐曲 类似于《二泉映月》

或别的什么名曲 尽管难掩身为儿子的尴尬

为我的母亲而抱屈 我不得不承认

他在童年时代被解除婚约的遗憾

已隐秘地作为他一生的基调 这非协和音

在我母亲和我们兄弟仨的主旋律中

时隐时现 就像喧哗的江水可以揉碎

但不能拒绝照临的明月 我也忽然懂了

母亲为何在父亲有生之年那么热诚地生活

(原来是利用生活)他一死就宽容地

放松 看淡 懒散 像一个智者

一年比一年欣赏他却决不愿回头

甚至拒绝与他合葬(最近又改主意了)

 

我的母亲 这条生活的河 在他二十五岁那年

忽然从女儿的梦中改道 当仁不让地

灌进他青春的胸口 从此成为日常

他每天得面对 种种陌生化的徒劳

让位于二人 三人 五人 相濡以沫的和谐

她太真实 太好 因而毫不犹豫地

以她自己的流速 幅度 淹没他

带着她娘家的世界和先后出世的我们

把他按进生活的深水里 甚至在他死后

也与他不得不渡越的黄泉相连

他本是划水的好手 我记得他

河豚样的身姿 舒展的掌臂

他站在生产队的草堆上 六月的阳光

淌过草帽 倾泻为凡.高狂喜的笔触

他在为公社筑坝打夯的“哦子”声中

他在铁矿拉板车 斜冲向上受阻的姿势里

他在建屋的梁顶 优美地抄住掷给他的砖

凭眼力将墙面砌到与铅锤线 水平线齐平

他的胸中自有几何

过大节时他让老二老三分别坐在

两只箩筐的物品中间 我跟在后面跑

父亲的扁担像老鹰微动的翅膀

与乡间小路成斜角 却从不错误地往前飞

他在外公外婆面前恭谨的表情 轻柔的语音

他对亲戚朋友不明智的担当

在他有限但完整的伦理中 由于身处

一个斗争的社会 作为地主之子

他从未感到“润心” 却顺从了淳朴的家教

 

对于他来说 这一切不可能是画蛇添足

在他十二岁 被解约的崩溃中

他“还要做一个人” 怎能忘记

那位指腹为婚 两小无猜的少女

(她没能成为我的母亲 我试图进入

这种荒诞的想象)总角之交离他而去

(在我祖父腾达的时代 他是按照

大清的遗俗留长辫)这当然是人家父母

撺掇的结果 他向我解释说

那位我从未见过的姑姑从此成为

我的母亲反物质的对称 不时地

从她的影子上跳起来 伤害她

而她愤怒地驳嘴 哭泣 逃回娘家

父亲总是腆着脸去见我的舅舅们 请

为了他的胸中那一轮明月 还不如坐在墙角

发呆 抽烟 他和我的影子娘(如果可以

这么称她)如此守礼 从未再见面

这缺失 追上他 让他的生命

悲怆地浩荡 他的搏击 不服气

在一种感兴中 吻合于自然的呼吸

这影子娘 在中元节后 纸灰变成

黄金的时刻 父亲一定愿意我跪下来

吮一口她空无的 处女的乳汁

 

我只来真的

 

细看残山剩水 这枯竭 容许几多想象?

当事已做绝 话已说尽 恐惧 欲望

人心也都已释放 一切到极致

十三亿张开的嘴在地球上寻找

可是教科书上说啦 世界只有一个

就是显微镜下看到的 从蠢动的微生物开始 

到进化论和食物链的终端

一个完善的身体在吃 交媾 然后死亡

 

因此要斗 因此手段即目的

就像一百种毒虫封入土罐中

历史 这无情的裁判静候它们撕咬

她选择最后一只昂首啮嘴的

这理论已付诸实践 且施行多年

 

或许该用同样的狠 撕开铁笼子

或许该用同样的组织 渴望

我已看到迹象 我知道冷酷的心

总是缺点文采 我所看到的力量

好像还没有力量 或许未来就在

判决的一刻 失败的一刻

当别人来假的 我只来真的 且一真到底

 

我们这些适应了的人 手脚已没有镣铐

空气的墙 透明的墙 多么柔软 在醉醺醺的地方

我们伏在草地上 口中吐出黑血

直到那时你才披上婚纱 我们交换过戒指

 

悲愿

 

未偿还的部分 像亲戚扶起他们

未偿还的部分 像生石灰的馈赠

沿途垮下脚印 沿途生热 

我悲愿 在冒白汽的蓝天下 

以不满足为满足!以反面 肺腑在外

盔甲在内 行走于熙攘的帝国之秋!

 

时间垂钓于窗口 我超然地冒汗

无从说明 有太多说明 都是饵 

有太多幻象 我们需要幻象

现在开始的是那最不安的 因有经验

我亲眼看见他们制作 制作者也知道

有人看见他们制作 也都知道这是假的

 

他们不得不 如此众多地串起生死的纽带

我注视自己被带往的过程 我是怎样捡起

砍头的经验 凌辱和被凌辱的经验

在必然的每一环中记住遭遇的心

不管她以什么形式 什么面孔

 

我会再来 来了总还是陪你们

未偿还的部分是象外之象 落日映在

大河东岸 我描画 并将画作赠给

所在意的一切 如此我们就结缘了

最残酷的卷入是从不知道自己有多好!


隐逸的龟

 

龙卷风后的空地 砍剩的树蔸上 

或腾空的一瞥 箭矢所及之处 我冗自抹干 吸收

幸运的雨点 却无从产生庆幸的感觉 因有

继起的声音在耳边 内含极大的威慑力

我暂时可用学术或其它转移注意力的方法

唇亡齿寒 假途灭虢 种种阴暗的戏剧

每一个人都竭力在主旋律中谋取一个位置

按照他自己的理解 一代乘龙之徒

快速的肖像旋转 我也并非无所作为

用一种高举的风筝线似的触觉 尽量拉紧些

 

我这飘逸的 试图确认拒绝之重

使我不致翻落 我这逍遥的 远引之际

却是燕雀抢地的微声 作为日常

或幕后提词 当知大鹏是从结痂伤口起飞的

 

我一比再比 却无法填补失语的空缺

每次接近都是更猛的一弹

同极相斥 只好化装成顺流而下的样子

我用恐惧的术语而不是无畏自由的语言

用爱和承继的观念接受烙印 从奴隶开始

 

我真实地是这样 用他们的视野 我有时流下泪水

风筝!隐逸的龟!拖着忍耐的湿迹 美德之腥气


进入

 

趋向于某种灰烬的观点 趋向于

从傍晚的角度 用火星建构一个世界

以落日为第一元素 然后是水 琉璃

然后是人 草原是用来行走 用来烧的

用来显示热情 我在世上存活了多久

我扛着火 这足以让我其余的部分烤成陶

我的呼吸是风 从清凉的湖边吹来

如此我又合而为一 重新聚拢 如众所愿

 

这世界是安息在什么地方 必然地

用采自现实的意象维系着 我在

母腹一样静的夜点亮灯(不觉已是夜了)

喧嚣的声音何时退出 我抓住一点浮沫

为确实的砖 为此要驱动江流 掀起大海

而不能以江海本身 我以物质的叹息

重建美好 也就是站在回忆的角度

从开阔的外面 穿过坪 堂 吱呀一声

推开黑黢的那扇门 有踏板的大花床

吊铜钱的蚊帐 我从未在父母合卺的床上

看过书 直到睡在厢楼

 

在回忆中回忆 梦中梦 已不是展开的地点

是变成珍珠的海水 进入螺纹的暴风雨夜


责任编辑:苏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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