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2017年诗歌选粹》(北岳文艺出版社,即出)
这一年冬天,似比往年来得更加严酷。寒潮屡次来袭,必有生活的艰辛,以及愈发切身的痛感和屈辱,此地此境,是寻求构建命运共同体的可能,以凝聚起来的言说与行动,去抵御遗忘、野蛮,还是加紧步伐,力争早点儿挤进利维坦那热乎却也晦暗的巨胃,这已不是油腻的伪问题。不论如何,即使再强劲,寒潮也无碍于以诗为名的热闹。一如往年,各种型号的沙龙、论坛、评奖和发布会,从未间断过对时间、地点、人物的宣传。其中,少不了资本与文化权力吃相难看的合作,幸而,尚有不浮泛于握手与碰杯的实业,仍在坚持细究写作的实绩和可能,论说在我们的时代诗歌何谓、诗人何为,并能持以由衷的赞美之心,从攘攘市声中听出杰出者的低音,褒奖那些来路坚实,有情有义的优异。热闹的,还有为数众多(与其他文学品类的专门平台相比)的诗歌公众号,诗的形貌,使它相较于旁的文体,更适合手机屏幕的局促,而在讲求性价比的眼下,读一首诗要付出的代价,确也不值得太痛惜,当然,长诗免谈。能被网络加速度称许并暂记的,常是抖落机灵的段子,和通俗讨巧的姿态,类似思维下产生的诗样东西,先是一再降低新诗的准入标准,继而啸聚为本地文学风尚的一种。
这风尚,亦是诗法的套路与惯性,或早有之,它常误用“口语”“民间”的概念,坚信自己“接地气”,且把诗绪的直寻,误解为不求诗艺。爱此风尚的作者们,拼命克制升华的意向,执意将日常生活炮制成毫无透视效果的平面图或千层饼,佐以密度疏松,少有提炼的大白话。他们或把生活转述成满是故事与事故的戏剧,或在认定生命空虚、人事庸俗之后,紧抓小伤痛小确幸,为之挥泪,为之反复感慨:于是,这风尚下量产的分行商品,虽愿意声称自身的质量,来自对世俗万千的熊抱,事实上却常以浮皮潦草的私人体验,对生活做本质化的预设,与狭隘的处置。不少诗海中的弄潮儿,或更乐道于如何写好一只狗被杀的过程,却没有理解“其鸣也哀”的耐心与修养。围绕诗如何“及物”,似已讨论得过多,过多,即意味着话题之所向,可能失去因地制宜的针对性。何不谈谈当代诗如何“及心”?况且,今日中国,仍不时发生超乎认知的事变,现实的速度,甚或连小说家的虚构都追不及;同理,对诗人而言,想象的限度,与认知的温度,皆难以绕过这坚硬的国情,就算已把表面与多样复制粘贴,紧接着便可能是突发的新变,把已然遮盖。诗,能否透过即逝去勘探某种“共在”?
作者的意志,倘若只被封闭的自哀与随机的经历所感发,任词语被现象界裹挟,就常会写出荒芜的文本,行间内里难以容有他人,也不会私藏具体可观的当代。此外,另一种由来已久的风尚,是先找到与众生对立的存在(它们带有酷烈的灾变特征),以否定对立面为轴心来展开诗意。事后的美学检讨与伦理重估尚未发生前,否定式的写作,有政治正确为之注入底气,平行时空中的异见者、犹豫者和旁观者,则常因表面无所为,而被评判为隔岸的冷漠之人。但如诗史所示:广义上的否定式书写,并不都等同于持续地向此刻掘进,且对未来有思量的批判式言说,后者尚须心性蜕变与诗法练达。按伊格尔顿(Terry Eagleton)定义,否定的诗学“并不依据诗可能显现的任何肯定的特征,而是依据诗与某种别的东西的差异或偏离。诗由它剧烈反对的东西构成,因此依赖的正是诗要对其作出反应的疏离的现实”。否性的诗学,因逻辑上易于操作,加之颇多美学上的前鉴,如今仍占一席之地,随之就常有对否定的偏用:或抽象地反对所谓压抑着自由意志的各种他者,与妨害着至纯至美的各种外界;或自命公民,异常急躁粗浅地为社会热点事件分行。发生这情形,如今也实属情理中。
必须声明的是,此处绝对无意怀疑相关人士热心现世主题的迫切,而纠正不平的诗性正义,以及写作者的仁勇,仍为此刻所亟待,并值得感佩。若不保守,且以相对积极的目光去看待否定诗学的风尚,便会见出其纷繁内部,自在着可生长的冲击性和可能性,这种情况,除说明否定诗学命力不减,也反衬出肯定式书写的乏力。即便已故大诗人昌耀多年前就曾以崇高的口吻声称:“是的,在善恶的角力中/爱的繁衍与生殖/比死亡的戕残更古老、/更勇武百倍。” 但写爱,实在远难于写恨,一着不慎,就可能失之僭越与轻浮,结果将不比肥皂剧、鸡汤文高明太多。实践肯定诗学的书写中,那些坏的文本,它们的基调往往是强制感动与刻意煽情;与之相应,秉持否定诗学的言说中,那些坏的文本,基调则常是宣泄式的愤怒与摆烂式的孤怨。愤青常有,愤怒中年亦是近来的中国特色,虽倦于青春期荷尔蒙浓重的自由主义,但年岁增长并不必然造就智慧,实情是愤怒常将杰出过的头脑诱入叫嚣抵制、意淫战争的民族主义,与以强人崇拜、政治怀旧为奠基的“国家祭台”。生于斯,总有“热衷于责任而毫无办法”之怒,但为说出更多,为记得更深,“诗可以怨”须弃置谩骂和嚎啕。
上述对近年新诗的粗见,亦是编辑本年选的前提。工作始于今年十月,故而眼光流转于去年九月以来的网络平台与纸刊。身处阅读与纸张渐远的数码纪元,编印好一份文学期刊,变得更加困难。这不是说用于出刊的人力心力不好聚合,也不是追念1980年代众多文学杂志的广泛受众。焦点所在,实则是一份文学期刊能否寻求到它存在的理由,要紧的评断准则有三:一,是否会为未来留下笃定的记忆,即它是否独具慧眼,能把同时代的真佳作辨认出来;二,是否敢于承受有趣的意外,即它是否勇气非凡,能发见以自身可能性去冒犯时尚和惯性的新作;三,是否属于众声喧哗的当代,即它是否敏感异常,能介入周遭亟待回应的公私话题。倘若以这三点,严格考量如今的文学期刊,不论体制内外,除少数确有底气者,想必,其中的大多数,不过随月度季度的迁变,心不在焉地用密麻麻的名姓(得兼顾明星效应与地方交际),把同样心不在焉设定出来的各个栏目填满就好,结果便是与时俱进地速朽下去,有负纳税人或订阅者,更因浪费纸张而有背环保主义,这眼下极为必要的政治正确。文学期刊如何存在,终归决胜于编辑者有着怎样的现实感、行动力、美学素养和整体策略。
诗歌年选,不过是文学期刊的一种延宕变体,而非别具特异的年终总结。年选编者要做出的一次性选择,仰仗于诗歌编辑在旧年持续做出的判断。因此,此处要特别感念那些深有见地的诗歌编辑,他们当中,有人本就是实绩不容忽视的诗人或批评家,便常能以寻求知音的渴念、反观自我的谦逊和对诗歌伦理的信守,去创出实诚的话题,使诗歌的好故事,不至于草草中断。好的编辑,充当着诗人与读者间的信使,而他们各自的发见,终将在和而不同的相协间,汇聚成关乎写作基准的公信力。感谢师友赐稿,各位诗人的慷慨,最终促成本集。北岳版诗歌年选有一个标配,即在诗后附上简评,今年也延续了这一传统。感谢参与这次诗歌点评的杨碧薇,李海鹏,万冲,马贵,苏晗,肖炜,付邦与张媛媛,诸位先进,出生于1990年代前后,正在或曾在中央民族大学读书、学诗和写诗,各有进入文本的路数,他们以细读的方式,对诗人前辈或同代人进行造访,最终,使不同的诗歌知识和语言观念,以及彼此殊异的心性,能在漠然的偏见远多于共识的今天,得以相遇,并试图交互出“诗可以群”式的回响,他们的工作让年选成了动态的文学现场。感谢本集责编王朝军先生的信任与耐心。
2017年11月27日 北京 魏公村
{Content}
除每日好诗、每日精选、诗歌周刊等栏目推送作品根据特别约定外,本站会员主动发布和展示的“原创作品/文章”著作权归著作权人所有
如未经著作权人授权用于他处和/或作为他用,著作权人及本站将保留追究侵权者法律责任的权利。
诗意春秋(北京)网络科技有限公司
京ICP备19029304号-1 京ICP备16056634号-1 京ICP备16056634号-2
京公网安备11010502034246号
Copyright © 2006-2015 全景统计
所有评论仅代表网友意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