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在死亡中看到梦境 在日落中
看到痛苦的黄金 这就是诗
它不朽又贫穷 诗歌
循环往复 就像那黎明和日落
——Gorge Luis Borges
这篇东西仿用了马雁一篇随笔的标题,用“印象”一词来描述下面的文字是贴切的,无论涉及我们的交往,还是关于我目前对她的诗文的理解。
我已不记得第一次见马雁是什么时候,什么场合,而和她有一些交往也是在她毕业之后了。她在《翼》上发表诗作集中在2001-2005年间,分别是《翼》的4、5、6三卷上,为此我曾向她写信约稿。网络聊天室刚刚兴起时(2001年左右),我也曾在诗生活聊天室碰到她,网名阿三。她告诉我她养了两只猫,要我猜这两只猫分别叫什么名字,我打趣她说:“叫大阿三和小阿三”。她领会并回应我:“错了,叫大咪和小咪”。生活中,最初的交集也多剩下恍惚的场景和言语,然而,正因为交往不多,有限的来往中一些细节反倒较深地刻印在记忆中了。2002年北大诗歌节期间,她曾经有些忐忑地表示,为诗歌节印刷的小册子上,我的那张照片是她拍的,她觉得拍得不好,用了,事后怕我会不高兴。其实我并不知道是谁拍的,而且也从不对自己的形象抱有信心:自己长成那样,总不能怪拍照片的人吧!因此我没有回应她的担心,后来我反而有点忐忑,生性不善沟通的我可能难免使人产生误会。
2005年夏天,我参加了临时被取消的“成都首届国际诗歌节”。在成都期间,为把《翼》第六卷捎给她,我约马雁见面。那是我们交往中最深入的一次。一天中午,我、伊索尔应马雁之邀来到一家本地菜馆。菜馆是她选的,很地道,菜也都由她点。那天我们边吃边聊了很久,她很健谈,并无避讳的话题,从诗歌、川菜到家人,朋友,好像我们必须经过这一次见面互相取得理解似的。她很自然地说到我的衣着,“这套衣服比昨晚上的好看”,一下子拉近了我们彼此;她为我们介绍川菜时,对川菜的流变如数家珍;她讲到和父亲的关系,“最近,他(父亲)开始用洗发液了,以前都是用肥皂洗头”,母亲离去之后,她开始寻求和父亲相处的新方式。她在一家公司上班,大概是在公关部门,经常起草公文。马雁略带兴奋地谈及在公司写的这类公文居然有助于诗歌写作,因为也是锻炼词句,为了表达的准确与简约。2003-2004年间,马雁的诗歌写作有一次飞跃性的提高,那是她作为一名优秀诗人的风格奠定时期。2005年印行的第6卷《翼》中,编选者曹疏影和我共选了马雁13首诗。午餐的交谈延续到下午,意犹未尽,晚上,马雁和我又约了唐丹鸿去公园里喝茶。公园的露天茶座灯光昏暗,蚊子也经常光顾我们的胳膊腿,而晚上谈话的内容我现在完全回想不起。
印象中,马雁有一种令人惊奇的安静。在一大群人聚会的场合,她似乎略显游离;而近距离的交谈中,即使是她中意的话题,她也总是从容、有条理地叙说。她言语中的激动或急切有时体现在略略提高的音调上,有时则是藏着机锋的慢条斯理,正像她的诗歌一样,值得细品与回味。
向马雁约稿时,我们的邮件来往大多比较简约。我的sohu邮箱中至今保留了几封马雁的来信,她的言语中处处透露对友人的热情与体谅。一封来自春天的邮件上说,春节期间给我打电话拜年但没有打通;另一封来自冬天的信里,粘贴了几十首诗,她说是她近年比较满意的作品,希望听听我的意见,但“如果这和你的习惯冲突的话就算了”。
我最后一次与马雁联络,是2010年12月中旬,马雁离世的两周前。为编《新诗评论》,我就她的一篇稿子与她通豆邮。因为决定用她那篇文章,我写信告诉她,稿子即将用在这一期,希望她不再投往其他刊物。她回邮说:“哎,好的。你也好吗?”这是来自她最后的关切。我本打算写信给她,可是说什么呢?说我不很好,各种压力,心情时常起伏不定?以及某种危机感?毕竟,我们的交情并不深,这样实心实意的话会不会太唐突?这样一想,我就搁下了。
然而,直到得知她离世,直到今天此刻,我都无法接受她已不在人世的事实。不算她亲近的朋友,因而对她的病痛了解不多,但我所认识的马雁是个坚强、坦率、热诚的人,因此,我对那个夺取了她年轻生命的疾病怀有深深的敌意。我不信赖死亡,当然,这不是说马雁她信赖着死亡,而是说,每一位真正的诗人在她/他的写作中必然要经历死亡的挑战,这是她/他成长的一个关键。对此,可以换一个角度说明,玛格丽特·阿特伍德在剑桥大学的安普森系列讲座(讲稿以《与死者协商——玛格丽特·阿特伍德谈写作》为题出版)中谈及所有写作的深层动机“都是来自对‘人必有死’这一点的畏惧和惊迷——想要冒险前往地府一游,并将某样事物或某个人带回人世”。一个写作者一定有对死亡的关切,“对人生稍纵即逝、方生方死的体悟,加上创作冲动”。与死亡对抗的写作固然可以理解,而要谈论死亡却比谈论生活、友情等困难得多。马雁在随笔中感叹道:“反正,我真是迷恋生活呀。”(《这两天我装病》2004年9月1日)用“迷恋生活”感受世界的诗人让人联想到那本有关梵高的著名传记书名——“渴望生活”。不过,从死亡的向度看,“生活”其实是“存在”的代称。“活着”却没有“存在感”的“生活”是否值得“迷恋”与“渴望”呢?
诗人对生活是有要求的,这话听上去有点可疑,好像诗人总是不知餍足,但是,灵魂的饥渴实在不是所有人都体会过。马雁有宗教的慰藉,她也书写过类似的经验,这之中的矛盾冲突非我所能理解。然而,诗歌被诗人赋予了特殊的意义,诗人因此也被诗歌赋予了特别的使命。极而言之,对灵魂而言,“存在感”就是“每一秒钟都知道自己活着”,这是诗人的要求,而非宗教信仰者的安之若素。正如《钟形罩》中,与马雁在差不多同样的年龄弃世的诗人西尔维娅·普拉斯,借小说主人公之口,发自内心不断呐喊着“我存在,我存在,我存在”。若存在感匮乏,诗人将反复体味虚弱、矛盾、不稳定和各种挫败。也是在这样的前提下,马雁寻访她“灵魂的伴侣”如本雅明,“卑贱的逃跑是丑陋的,所以本雅明死在路上。他受不了这无计可消除的腐烂世界,越不过最后一道山岭”(2007年10月10日日记《“漫山遍野都是今天”》),或者意识到与另一些灵魂的差别,如张爱玲,“张爱玲,就是那种使别人感到羞耻的人,最不好”(《第一只小板凳》)。
读马雁的散文,令我对古代印度的一句格言有了更深切的体会:“散文是诗人的试金石”。果真如此,一个诗人最诚实的品格必然会在散文中受到检验。诗歌所求,用马雁所引的爱伦·坡的话说,就是“音乐与给人快感的思想结合”,而散文,则是在明确的情绪中求真,诚实是前提。因此之故,当我们在马雁的诗中不断读到“痛苦”一词时,不应该忘记她在散文中写下的:“对我来说呢?痛苦也许是后天的,是信仰带来的。如果有信仰,哪怕只有一点点,只有童年的一丝记忆,也会影响人的一生。因为一个十分完善的价值体系曾经向你敞开,你懂得人可以做到和善、公正和爱,而这些既不是那么容易做到的,也是可以比较的”。(《每一秒钟都知道自己活着》)“痛苦常常成为我的主题,真不见得是因为我经验过很多痛苦,而是这种对象适合被描述,适合被省力地制造出美感”。(《想想他,马骅》)希望此处的引用和联系不会引起误解,好像我们真的应该相信,年轻的诗人没有痛苦或对痛苦并无多少体会,恰恰相反,我更确信的是,“痛苦”被诗人赋予了存在感,呈现为诗的丰富性与更生的活力。
在马雁可能是最早的诗《谋杀》(1999-3-11)中,她写道:
痛苦是风景 是必须的要素
(无人配合 无法确定时间)
没有理由 是因为弱点
因为想要温暖
而在最后的诗中,她写下:
匍匐在最下面的飞得最高,
全是痛苦,全部都是痛苦。
(《我们乘坐过山车飞向未来》,2010-12-2)
如果说早年的诗人出于反省与自律,意识到人之不完美与精神的渴望,那么,晚近的她则更体会到命运的无常和承担的勇气。当痛苦、消沉、失败、死亡、社会不公、失恋、无意义感、无力感侵蚀我们时,必须有把它们转化为存在感的意识与能力。具体而言,就是创造一种形式譬如诗歌,把它们装进去,进而像《一千零一夜》里“渔夫和魔鬼”的故事中的那位渔夫一样,有本事把魔鬼重新装回瓶子,封上所罗门之印,扔回大海。
那么疾病呢?抑郁症呢?精神分裂症呢?这唯一寄居于身体,影响着生活的东西!
我无从了解马雁所患病症及其演变或加重的过程,有关诗人的生活、疾病,正如她的诗歌一样,需要借以时日去理解和讨论。马雁在诗和散文中都描绘过自己的病痛,但都不是直接地,而是成功地为它找到一个个分身。兰波说过“我就是所有人”,而普拉斯认为她自己的诗是以“我”主题的。马雁的写作与这两种说法不无关系,且调和了二者中的矛盾部分。她的诗中有时有一个类似戏剧角色的人物,以别一种口吻和声调说话;有时候她会写作与同时代别的诗人的“同题诗”,在仿拟中坚持平等的对话;有时候,她也会从自身内部分裂出另一个她,并对这个她审察与批评一番。在题为《她》(2003-5-25)的散文中,她写道:
她恨我。这是一件很可以欣赏的事情。当然我也知道在内心深处,某个她自己都不知道的角落里,她爱我爱得要命。有时候想到这一点,我就觉得很欣慰。
但是,不,不是那样。她不想和他们一起毁灭,她想自己毁灭,同时有一个人始终陪着她,亲眼看着她被荒谬的力量消灭。她需要这个过程,并希望有人分享。不能让那个人太早退场,那个和她一样了无希望的人,但比她孱弱,没有她那种视死如归的偏执。
这篇文字中,马雁分析了“她”精神裂变的过程,异常清醒,严格地自省,带着愤怒的情绪:
而她,是的,我很早就看到她身上那些软弱的方面。她说的话,她想象的极限,都在那里。她对世界没有认识,她的世界被自己控制。最开始是她的纯净控制着世界,后来是另外一个她控制着自己,从而控制世界。这另外一个她是她最大的错误,她纵容自己,这纵容是天赋的副产品。……
……她甚至不能企盼有一天过上庸碌的生活,她砸向世界的黑手套最后不会砸到自己脸上,只会像飞碟一样神秘消失。她将在黑暗与光明之外的,完全不被人知晓的世界里存活,连迸裂的瞬间也没有。那里,一切缓慢。
叫那些人都滚开,叫那些混账都别沾她,让她自己来,让她自己来。
这分裂的自我的写照,激烈而清醒,决绝又准确,超越了疾病的困扰与沉溺情绪。从她写下这篇散文到2010年的年末,她都熬了过来。因此,纵然病情时好时坏,极不稳定,我也愿意相信她的离去是一次意外,就像我们生活的时代有如此多必然的意外一样,是故事,也是事故。
在一首短诗中,马雁间接地表达了她的诗歌观,描述了她的诗人自我。
他说,你在字与词中流浪。
不,不对,我在声音里流浪
我们住在石头里
……
我是一个声音,从
石头里迸发,只能一次。
——《波西米亚人情歌》
虽然在另一首诗中,马雁说到“发明词语者 / 发明未来”,但是,诗歌记录了诗人丰富的内心声音,那是流动的词语与内在心灵的节奏相呼应的一次迸发。这迸发是从禁锢中突围的,既可能复杂,也可能简单,但其实是复杂的,只是可能表现为简单。
去年,在以她的诗《我们乘坐过山车飞向未来》为文本和标题进行的跨界戏剧表演实验——诗歌剧场中,我和来自北京瓢虫剧社的成员们以及导演曹克非进行过多次讨论。几乎所有读到这首诗的人都会被诗中直接、沉痛的情绪所感染,但细读每一句时,又被这首诗略带神秘感的,词语与句子之间互相缠绕的复杂性所困惑。在全体七位演员共同演绎这首诗的过程中,我注意到每个人分别说出不同句子时的声音差异,竟然也能统一在总体的大悲大喜中。而值得一记的是,在成都的两次表演中,一位年轻的女演员总是把那句“他们说智慧来自痛苦”记成“他们说痛苦来自智慧”。在这意外口误中出现了一次对马雁诗歌理解的张力,而按照这样的理解,下一句是否应该由“他们说:/ 来,给你智慧之路”,转变成——?
他们说:
来,给你痛苦之路。
“给你痛苦之路”,这是真诗人的应有之路,是值得一走的“那一条人迹罕至的路”(弗罗斯特)。
谈论马雁的写作不是我这篇文章的主要目的。近年来多次听到文艺批评界的一些言论,认为当代诗的成就远远超过了其他文类,也超过了新诗史上的其他时期。作为诗人,我欣然接纳这友好或善意的肯定,然而,我更确信,真正能够窥见当代中国诗歌的丰富内容和艺术成就的时代,应该还得往后推迟20年。对马雁写作成就的认识也一样,我愿意这篇文字仅仅是一次对我的个人记忆的搜索和印象的梳理。
最后,我想记下三件小事,与马雁和我的交往有关,但基本发生在我的私人记忆中,有缺憾,亦有甜蜜。大约2001年3月,马雁在她任职的北大新青年网站的论坛上发起了一个主题为“情色诗大赛”的启事,我的《黑暗中的舞者》一诗即是为此而写,不过,腼腆的我却没有勇气投稿。有一次,马雁对我说她喜欢陈东东的诗,我告诉她我手头刚好有一本买重了的诗集,但到底有没有带给她,我似乎不太记得了,心里一直记挂着。2005年8月从成都回到北京之后,我写过一首短诗《致一位诗人,我的同行》,灵感得自和马雁在成都的见面与交流。然而,我竟是这样一个极度怀疑自己的人,没有把这首诗寄给她,没有更积极也更多地和她讨论诗歌写作。真是遗憾啊!
2012-9-21,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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