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褪去,夜色渐浓,白昼里喧嚣无比的道路,突然都敛尽光怪的锋芒。十点半的榕城之夜,车辆与行人各自归宿,三年以来,都是这样。从单位的大楼迈出,扑面而至的第一缕风迎接了他,加之情怀的满溢,当一个人独自走在略显宽敞的乌山立交桥下,转道西二环,折向杨桥路,他感到自己身上潜伏日久的诗人灵魂正一点一点地复苏,在那持久的、不知疲倦的晚风中……
终于有一天,借助“赤裸裸的月光”,他写下这样的诗句:“只有风能把我唤醒/只有风让我重新做回自己”。那一天,他“只愿吹吹自然风”,在城市森林里埋首前行,激情与棱角相继磨平,唯有内心的诗意不可复失。但光阴倾泻,生存凌厉,该如何保全这份独属于诗人的性格?也许,值得一再托付和信任的,只有那一阵阵忠诚、如一的风。
泽鸿邮来他行将付梓的诗集,嘱我代为作序。这些诗作里,有此前他甫一写好就在微信里发来交流的,也有些是初次拜读。在由熟悉的意象与陌生的词句交织出的画面中,这位羁旅福州的坚守者,他的诗写轮廓愈发明晰,也更加肯定了我此前的某种判断。
在我看来,诗人与生俱来的敏感,总是最早曝露在纷繁不一的天气里;其中,最有代表性的,便是不一而足的风。风在于阴晴雨雪,别乎寒暑四序,因风而产生的诗句,也横跨中外,纵贯古今,带着不同的风土、情愫、心境与力量。有时是“阴风怒号”,有时是“忙趁东风放纸鸢”,有时是“吹面不寒杨柳风”,又有时是“风雪夜归人”;春来到“所有的风只向她们吹/所有的日子都为她们破碎”,夏令至“苍茫的大海上,狂风卷集着乌云”,秋收前“风吹炊烟/果园就在我的身旁静静叫喊”,冬至后“已经来了,西风呵,春日怎能遥远”。这些被风收割的经典诗句,也成为人类漫长文明史中重要的精神食粮。
因此,生命经验与自然气象的谐振,成为了诗写者的共性。在泽鸿的这本诗集里,我看到了这一传统的延宕。他将诗集命名为《源自苍茫》,这个故意略去主语的组合,一度引发阅读的猜想:究竟是何物源自苍茫?随后,在一首名为《夜》的诗歌里,他自己给出了答案:“灰黄天空下/我们站在苏塘村的路旁/向黑暗喊出无边的苍茫,苍茫/四野渺远雄壮”。原来,在一次遭遇“整个村停电”后,诗人想到这周遭浓郁窒息的黑暗,其实也是一种生命的隐喻,即无节制的重复与混沌;而此刻所体会到的压抑感,就迫切“需要一种光芒刺破宁静”。倘若彼时光芒亦缺失,也要以某种带有突围意味的呼喊来替代;因为在诗人看来,尽管最终喊声也会被夜色所熨平,但它至少表明了一种不落窠臼、不甘就范的态度。正因这种态度,隐藏在呼喊声之后的个体生命,便蒙上了一层苍茫的底色。
这种苍茫的底色,是“四面埋伏荒山”,是“悬崖上滚烫的心脏”,也是“车菊草蓝透村庄”。他将这三个极具视觉冲击力的短语用作分辑名称,无疑对迅速形成代入感大有裨益,而三种情境本身也各有所指:第一辑的诗多是泽鸿自身情感维度和精神线条的代言;第二辑则来自于阅读或观影后的二次抒情;第三辑又是跫音履痕的真实映射。相同的是,它们都以与自然气象息息相关,而呈现出诗人真诚的写作姿态。
如《昨夜小雪纷纷下》,在一个冬夜,尽管气候恶劣,但有了车篷里倾诉对象的一路陪伴,诗人“默默流着幸福的眼泪”,“街灯”“狗吠”“月儿”“星星”等路上所见所闻,也立即变得可爱起来,使得整首诗被赋予了浪漫主义色彩。
又如《朦胧雨中曲》,许是有了早年校园歌手的经历在前,当诗人“眨着惺忪的睡眼”,邂逅“一个淅淅沥沥的早晨”,他体内被尘封的另一半摇滚歌者很快便被唤醒,无论是“疯狂舞蹈/任汗水恣意挥洒”,还是“灌了一口大雨滂沱”,都带着鲜明的个性回归于他对于世界本该有的样子的怀想,也捍卫着他自己“圣洁的心花”。
再如《延平尝雨》,诗人在延平区四鹤路上遭遇一场携带“排山倒海的激情”的暴雨,非但没有因为雨的搅局而心生抵触,反而以“弹钢琴”为雨正名;即便是雨中狼藉不堪的“公交亭”,他也给了它一个伤心的理由——“像是等不到心爱的姑娘”。诗句至此,原本索然无味的生活细节,顿时有了浪漫身世,整个世界也在诗人的改装下,变成了一首“盛大的协奏曲”。
诸如此类的例子还有很多,泽鸿以其心之细腻与敏感,临摹着自然之变幻,感受着自然之馈赠,也领悟着自然之奥义,这其中还包括他的一系列亲情诗。在《阿嬷的背影》中,他“沿东南季风的方向”,相继回溯“海”“河畔”“激流”“大地”“岩石”“暗礁”等场景,还原祖母浸透在风雨寒暑和洪水波浪里的命运,再现了一位闽南女人苦难与荣耀交织、平凡和伟大共存的一生。在《再见——给我的外甥曾东阳》中,他定义下“血红的天空”,定义下“寒风”,同时也定义“丰收的金黄”,在生与死的区间写满了对夭折亲人的无限怀念。在《寄给童真的梦幻和真实的自己》中,无论是飞舞着“萤火虫”的黑夜、“微风轻拂”的阳台,抑或“火热炎夏”,遍地都有着成长过程中剥落的碎片。可以看到,这些诗里出现的自然气象,早已不是自然气象的原貌,它们更像是一次次的隐喻,是神在尘世间不断置换的应身,每一处都有着喜怒和哀乐,每一处都有着背影与体温,每一处也都是不同的时间或空间视阈里的你我他。
这其实也正如本文开头写到的场景,那个夜归人,是泽鸿自己,也是这座城市乃至千万座城市中的无数人。夜风迎面而来,时而凛冽,时而柔婉。对大多数人来说,这一阵阵风毫无意义,但对一位诗人而言,每一次强弱、长短的区别,都是一首诗绝妙的平仄与韵律。
是的,那大多数人,都是一个时代匆匆的过客,而站在人群中复苏诗心的,则将被赐予雪泥鸿爪的幸运。正如泽鸿自己曾说过的,一百年后,犹有诗歌替他继续发声。
是为序。
——2017年立夏于榕城
郑泽鸿为福建省作家协会会员。其诗集《源自苍茫》近日由海峡文艺出版社出版。郑泽鸿深受中国古典诗词影响并深深浸淫其中,古诗词的魅力成为了引领他走上诗写之路的滥觞。他的表达有一种很强的“自我”存在,叙述更接近一种孤独者的喃喃梦呓,从而与现今的一些“伪叙事”或“伪抒情”区分开来。它们让精神和内在维持了某种情怀,让想象和修辞达到了某种难度。在真、善、美的情怀支撑下,他的诗除了有着字词句的“外在包装”,个中亦充斥着一股贯穿始终的清气与正气。他的作品中对个人经验完整的嫁接、维持和修缮,让我们看到了一个诗写者忠于历史、忠于现实、忠于内心的真诚姿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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