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几乎要悲怆于这人间的空空荡荡(组诗)

作者: 2017年10月27日16:19 浏览:649 收藏 觉得不错,我要 赞赏
题记:
——西行组诗

●在兰州黄河畔

三十岁时,我这个南方人
才以同一具躯体
触摸过长江水与黄河水。
不久之后,或许还有澜沧江
青海湖,乃至海河、淮河
祖国大地上的水系,终有一天
都将浸入我微微发烫的肉体。
我看见与我一起
蹲在黄河边的人们
他们或许每日往返黄河两岸
如万物生长一般自然。因此
他们或许难以理解,一颗
产自长江沿岸的石头,要经过多少年
才能滚离诞生他又囚禁他的基床
又要经过多少年
才能滚遍祖国无边的山河


●走在唐蕃古道上

左侧弓起的是昆仑山脉
右边镌刻于山丘的是六字真言
日月山在前,后方是倒淌河
贞观年间,有位女子
在此思乡不归,照母不鉴。遂将铜镜
摔入连绵的青藏高原
后人于此,起日月亭两座。
多悲哀啊,河水倒淌,日月两停
女子却还是
由长安走入逻些


●倒淌河书

众水向东,此河独向西行
因而水面缩小,如一汪袖珍的湖
或放大的泪水。
车辆暂歇,防沙障环绕
许多有名字的人,拍几张照片
失望地离去。另一些人,在此饮马,然后
向西走入草原与荒甸
历史中,我们应该拉住他们的衣袖
至少留下一串名字。
不,他们沿倒淌河西行,这母国
伸出的向西之手,却并非驱逐
他们可以将乡愁、孤独和自己的名字
寄予流水,只留下自己漂流的信仰
看!水面清洁,经幡沿河驻扎,等待
归乡之人领回被风反复吹拂的经文


●塔尔寺的苦行者

勒令游客收起相机后
他开始磕长头。
他单膝向前,跃出一步,双手
在头顶交击,然后迅速匍匐。
果不出他所料,那一瞬间
无神论者们掏出相机,又沮丧地收回
那个下午,他们乐此不疲。
僧人匍匐在地时,青色僧衣
又磨烂一层,如同一路所见
盘踞在昆仑山麓,向下方虎视眈眈的云兽
等待随时一阵风过
就向人群扑来。现在,他听见了佛祖的应允
他再度跃起,用降魔般的果决
凶狠地将自己
磕在如来八塔前


●酥油花之书

宗喀巴大师的佛土之梦,酥油捏成
在18摄氏度下方能保存
因此,喇嘛须将双手浸于冰水
以剥去尘世的温度
尔后,用他们冻疮遍布的十指,坦诚相见的信仰
最重要的,是受苦的经验和牺牲的耐心
世上最好的白酥油,僧人令它照见清凉佛土

佛祖在上,杰宗曾扎与酋茫首扎在下
众生在人间,在莲花山、湟中县、十万狮吼之寺
山门之外,众生在雪白的阳光下害一场热病


●昆仑斩

当导游说:昆仑山脉在左侧
那个常年在江南县衙里点卯的人
仿佛被磨刀相向的猫,毛发竦立

他看见天上的云垂覆于大地的锯齿
山羊跟着风,牧人的摩托
碾过群山之梁。呵,这种对峙令他
颤抖远胜两台公务车于流沙中相撞而来

胜过昆仑在此刻化成一把剑,于尘世之外
斩去铁青山岩上的恶俗、荒石蓬草间的虚妄
以及战栗的肉体中微弯的脊柱

剑光中,白塔在山坳一闪而过
旧日胥吏的头顶,过去悲欢挥手告别
六百里荒莽的公路上,一人随车摇晃,无语静坐

此刻,看看他被昆仑隔空杀死的尸体上站起一头虎
看看先于他死去的常侍、刺史、龙标尉
看看先于他复活的高适、岑参、王昌龄


●今夜,我在德令哈
——兼致海子

十年前,我便欲如是说:
今夜,我在德令哈
十年后,终得以从西宁
长驱千里,抵近巴音河畔
你的雨水此时
空空荡荡,德令哈隐于霓虹与
引擎声。入城时
道路两旁,国旗纵列,绿化树
如青春时的旧友,愈发陌生
我来时,两侧昆仑如锯
夕阳在云中顽固不衰
我曾经在长江之畔夜诵诗歌
狂热之时令雨水霖霖
我曾在每个春季为你写诗
陷入一场无可救药的赤子热病
时隔三十年,我所见之物
与你大相径庭,我所思之物
仍与你殊途同归
时间与距离,乃至阴阳
并没能将你我阻隔多少
我爱你并不只是爱一段青春
我爱你只是纳喀索斯在水中照见自己
忽然衰老的情人。
今夜,我在德令哈,巴音河畔
追忆年轻诗人,和你铁锈般孤独的诗句
今夜,万物生长,你的麦芒四海流遍


●游牧于山

米粒似的小寒羊只散布于垂直的崖壁
黑牦牛只在石边静静吃草
藏犬在群落四周盘绕
蓝皮袄红脸膛的牧民,只用摩托车跟从他
移动的财产

湖蓝色的太阳能板只在白天发电,灰岩石裸裎向天
多么平和,白毡房的烟囱腾起炊烟
河道那么空,雪水只流过一步的宽度
人躺下去,也只令巴颜喀拉山长高三尺


●在大柴旦雪峰下

祁连山沿途赤裸
诚实的肌肉感令祂
像一个寡言少语的壮汉。
我们在大柴旦少歇,点一桌川菜
在左公柳下摆开阵仗。
此处楼房不过三层,大地空阔,杨柳垂行
道德园的湖水反射高原之日光
像一片发光的叶子,贴在桌畔
与头顶的积雪互照。
当我们凝视祁连时,祁连山
正在度过祂蓬勃生命中,一粒微尘般的瞬间
它的白发一线的雪峰和锉刀般的山峦
提示大柴旦的人们
保持那样敬畏、低垂、审慎的姿势。
而我们生命中的微尘
在岩石沉默的西部小城,下意识收起
彼此方言中轻浮而戏谑的部分


●过天葬台

上天葬台的人,首先要折断脖子
令首级拥膝入怀,如回到母腹
然后匍匐于地,背向长空——
一生的隐私,大地知道;背负之物,还给苍天。
还完全后,寺院来的藏医
将纠缠一生的乱麻分开
将每个总是带来隐忧的零件拆散
就像个技术精湛的拉架者,
善用青稞糍粑的修理工。
最后请来云上的秃鹰,这些神秘的信使
把逗留人间的魂魄领向太阳
至此,一个人才算过完了一生
从家中背尸来此的挚友,终可以
不用担心死者徘徊,他被允许回头
重返少了一个人的世界,并用余生
寻找自己的背尸人


●我几乎要悲怆于这人间的空空荡荡

六小时车程,戈壁唯一变化的
是边缘山脉的形状
和地表砾石与草株的密度
有时它们三三两两
散布在几十平方公里的土地上
有时又在水坑般的内流河畔
简单地聚成一团
无人居住的砖房倾颓大半
干渴的挖掘机停在路边
掘地三尺,其下皆是浮沙般的黄土
而柏油路笔直向前,青灰色路面流淌银光
一块块来自世界各地的车牌
此刻皆化为柴达木盆地上
单调闪耀的颗粒
风电塔巨大的叶片缓慢转动了一下

我承认,在江南,从未见过如此
荒凉的景色
如果不是视线边缘
橘色衣服的养路工走下沙丘
我几乎要悲怆于
这人间的空空荡荡


●时间里的敦煌

敦煌在时间的荒漠里翻滚
只有历史的风沙远远跟随
只有洞窟里的壁画和写经
粟特人的书信和于阗公主

供养的绢画,在河西孤独
的丝路上沉睡,僧人牵马
穿行西域,与拜火教徒和
景教徒宿于一条河道旁。

两者都是彼此的墙,如何
推倒一堵,树立另一堵?
或者,在丝绸明亮的跨度
里,寻找繁复的共同语言

或者找到通向西方的白银
和大海,当敦煌沦为牧场
斯坦因和伯希和在昏暗而
廉价的烛下翻检唐朝文字

如舀一堵沙壁裂开后突然
倾泻的冷泉,曾经,盛大
与辉煌是它在流沙中高高
举起的名字、压低的声音


●莫高窟

如果把时间染成深色,再雕成
忍冬的形状,整整齐齐码放
在沉默的洞穴里。封上门
一千年或一千五百年
时间流水里最易朽的密码,就会因此
获得永生的权利。
如今我们站在午后阳光直射的门外,
随庸碌的人群缓慢蠕动。
作为其中的一员
在迈过产自盛唐门槛的那一刻,
仰望大佛,突然意识到身处梦中的荒诞
感觉穹顶的千佛像正慢慢抚平我们
各异的谵妄,感觉落笔之人正将我们的躯体
轻轻推动
直至与壁画里那些清谈的人
面目混淆如一,
而唯一辨识我们的
是跨入洞窟那一刻
从当年盛世里递出的一口阴湿之气
那已经枯萎的,用若干个王朝
封好的棺椁。那棺椁里仍富有弹性的笔墨之躯


●入关

入关之前,我以为关城皆高隘
抵达嘉峪关,方知
入关之门,皆是下坡。
据说,是为了杀伤惯性蜂拥的盲流。
我想象1372年,有喷着冷气的骑队
从西闸门入,将祁连山的雪气
和讨赖河的水汽引入关中
穿过光化门、关帝庙和老戏台,在文登阁士子
和戏班咿咿呀呀的目光中
继续下坡,穿过东闸门,穿过河西走廊
一路下坡呵
穿过明和清,穿过峡谷、流水、历史的无人区


2017.8.24 一改
2017.10.27 二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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