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写作者,有代表作不易;每一个写作阶段,在放弃与转型中,产生新的代表作更不易;而找到自己的言说方式,则是殊不易了。从《宽阔》所展示的作品及气象而言,我认为,张执浩已经找到了自己的言说方式。
这个言说方式是怎样的呢?总的来说,是开始了一个自我观察者的言说,是孟子所称“万物皆备于我矣。反身而诚,乐莫大焉。强恕而行,求仁莫近焉”的书写。这是我的理解。而张执浩自己的理解是“目击成诗,脱口而出”。
我认为,“目击”,是“自我观察”,是“反身”,即向内的自我审视和自我理解。物象与心象的关系,不是心投于物,而是物备于心,能认识、理解万物而不是将其变形、曲解。我认为,“脱口而出”,就是不假思索,心口一致,是真诚的、无欺的、主体性十足的言说,指向“乐莫大焉”的终极安慰。王阳明《别诸生》诗云:“不离日用常行内,直造先天未画前”,打开自身的存在,体会自身的实践,良知出于本真,日用常行显现出诗与思,“目击”即是“不离”,“脱口而出”与“直造”都意味着去蔽之意义。
这是执浩的重大转向。也可以说,中国当代诗需要这样去除矫情之气、暴戾之气的写作,回到平常心,回到尽物之性、发乎本心上来。对于读者有亲和力的诗,首先是物我亲和的。
执浩刚开始写诗时,就有了《糖纸》成为代表作,那时他写得有才气,语言精致、单纯,物象更多地表现为介质性的。打个比方,“糖纸”只是一面镜子,作为观看的中介,还不是对象性的。文本更多地由词作为动力,一个词推动另一个词,一个想象引发另一个想象,滑翔的状态,是不及物的。进入新世纪,他写下了长诗《美声》,语言有了重量,意象、结构、主题都复杂起来,那时生活给了他一些打击,“最亲的人正从最广袤的田野上消逝”,“低于大地的人在默默回忆”,“一个人老了,另一个人/将接过他衰老的容颜”,他不得不由“一个害怕成长的人”,转而“宁愿彻底地老,仿佛岁月真的无情”,这提前的衰老使他开始观察现实。这首诗里的物象具体、细微、形而下,生活的细节变得尖锐,诗人不再是一个理想化的审美者、梦幻者,“最后的高音正在攀爬虚拟的穹顶”,现实和将来要求他“无需闪避”(以上均引自《美声》,2001)。他这样概括自己的状态:“我想抒情,但生活强迫我叙事”(《岁末诗章》,2002),写作由此饱含情感。2003年,《高原上的野花》令张执浩另开面目,这首打动人心的诗,是沉痛和悲愤过后释放的大爱、大悲悯,也使他的写作进入一种即景式的阶段,他重新回到抒情,只是这是大地上的抒情,抒情里深藏着个人经验,抒情里有各色各样的人间故事。他敏于观察世界,并有了清晰的个人立场和价值标准,当然,这也决定了他尚处于诗风多变的探索期,世界本身是多变的,有太多不确定性。同时,一个问题也值得注意:如果一首诗里注入太多的东西,太自我沉浸,这首诗留下的空间也可能是让人紧张的。大致从2008年开始,张执浩开始写得富于智性和趣味,一个人心智的成熟,意味着他的言辞精简。他不需要借助太多的修辞,而需要做减法了,他在日常生活中体悟到诗意,因为他已知晓日常生活的不可对抗,他与日常生活进行了和解,他在善意地对待生活,亦即善意地对待自己。所以,他从外而内地观察自己,从那些容易被忽视的、几乎程式化的生活中,他发现了生命的鲜活,发现了即使是“哀求着的生命/是很有意味的”(《仿<枕草子>》,2013)。他的写作,已经不必造作,豁然开朗。这几年来,他的一首又一首短诗,就这样自然流露而出,并且让他坚定了“目击成诗,脱口而出”的言说方式。
对此,我曾与执浩讨论,说他写得越来越真,不再是绷着写。平常我们读到的很多当代诗都是拧巴的,语言纠结、意象晦隐、结构错乱、价值混乱,勉为其难地故作姿态、作深刻状。其实清晰、精准、有效率的表达才是好的表达。执浩给我的回复只有一句话:“我自觉心态比较好”,说完,他以微博私信告知“在煨鸡汤。回来再细说。”
我知道他是个好厨师,一个生活的调和者和趣味的尝试者。我把他写厨房生活的两首打鸡蛋的诗,抄录如下:
从冰箱里摸出两颗鸡蛋
必定有一颗是主动的
被动的那颗在左手,有点沉
你试着用力试着
让它们相互搏击
先破碎的,必定是右手的那只
每次都是这样
现在,它们沉浸在碗底
再也区分不了主动和被动
你拿起一根筷子搅拌它们
你越搅越快,等到你慢下来
油锅已经不耐烦了
每次都是这样
每一口油锅都缺少耐心
——《小实验》(2010)
还有什么比打鸡蛋更有趣的呢?
当我决定用破碎来成全
你,还有什么
比赤裸的撞击更带劲?
往往是这样:两只鸡蛋
有着几乎孪生的表情
平静中蕴含危险,这一端
是暴力的,而那一头有暴力的加速器
我把一双手分成左右两只
我把我分成快乐和悲伤两部分
我一天打一次鸡蛋
很久没有听过鸡鸣声了
很久了,我靠这些蛋壳维系着
似有似无的
我与你
——《打鸡蛋》(2008)
我不对这两首诗作文本细读。我要说的是,这样的诗,意象单一,语法简单,结构开放,是符合“诗无达诂”的期待的。它们打开了一个谁都不可能不熟悉的情境,但让不同的人看到了这庸常而琐碎的生活背后,有着不可忽视的差异性。张执浩的视角转换如此自如,从对两只鸡蛋、两只手的观察开始,继而观察到打鸡蛋的自己,观察到自己和油锅的关系、和他者的关系,令读者不由得警觉地寻找主体所在,寻找陌生的自我,把那些隐喻还原到具体的人与事之中,从而提炼出高于生活的感悟。
这些诗松弛的语言留下了太多的空白。空白,也许就是“宽阔”的同义词。作为读者,我填补这些空白的方式,就是和张执浩一样,贴近“目击”的事物。或者是温和的:“我买到了蛾眉豆。/这让我满心欢喜”“因为她,/我离你近了许多”(《蛾眉豆》,2013);或者是体恤的:“蘑菇说:‘酱紫,酱紫……’/木耳听见了,但木耳不回答/蘑菇与木耳都想回神农架”(《蘑菇说木耳听》,2011);或者是悲伤的,但这悲伤是柔软的:“如果根茎继续说/它会说到我小时候曾坐在树下/拿一把铲子,对着地球/轻轻地挖”(《如果根茎能说话》,2012);或者是愤怒的,但这愤怒是微弱的:“他愤怒的表情是一只拳头/使再大的劲也有空虚”(《一只手的表情》,2011);或者是虚无的,但这虚无是美好的:“我在你细嫩的左腕上画出了圆满/和单一:三根指针归零/我们的故事没有结束没有开始”(《画表的人》,2011)。或者,“宽容”是“宽阔”的另一个同义词,张执浩的诗里,虽然也有批判和警惕,但他不夸饰疼痛,不激化冲突,他甚至用上一些近乎卖萌、玩笑的语气和词语,真的是“心态比较好”。这个懂得自嘲的中年,理解了生活,理解了万物,开始把诗写得像寓言。他用贴近、亲和的方式观察自己,他让我们学习左手握住右手而不是相互搏击,学习接受快乐和悲伤乃至用破碎去成全,学习用一首脱口而出的诗来抚慰无奈的自己。
2013年11月
(文中诗句均引自《宽阔》,张执浩著,长江文艺出版社2013年10月第1版。)
{Content}
除每日好诗、每日精选、诗歌周刊等栏目推送作品根据特别约定外,本站会员主动发布和展示的“原创作品/文章”著作权归著作权人所有
如未经著作权人授权用于他处和/或作为他用,著作权人及本站将保留追究侵权者法律责任的权利。
诗意春秋(北京)网络科技有限公司
京ICP备19029304号-1 京ICP备16056634号-1 京ICP备16056634号-2
京公网安备11010502034246号
Copyright © 2006-2015 全景统计
所有评论仅代表网友意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