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今天到南京大学讲宋诗,是向程千帆先生致敬来了。在我看来,宋诗的研究无论如何有了多少新的进展,新的成果,如果要想有真正的突破,还是得要从千帆先生这里重新出发。所以我们每过一段时间应该有学术史的重新学习,向程先生这样的大师朝觐,以获得新的灵感与能量。
向程先生学习,有两个重要的内容。一是学术的大目标,一是学术的方法。我先讲前一方面。
现在,全宋诗、全宋文也都已经编好,文献上是有很大的进步了。论文成果也很多,新的领域、新的论述,不断涌现。但我认为有两个倾向是否有待于克服:一是周围研究的流行。周围研究就是找一个外面的角度,然而把文学对上去。大家大概是习惯于唐诗研究的做法了,又开始在“宋诗与XX”的模式下展开研究,这样下去,有进一步将文学史学化,使文学朝史学附庸的方向继续发展。尽管西方也有这样的主流,文学、思想,都敌不过史学。然而,这样一统天下的局面,毕竟不是正常的。现在很多文学研究,收集了很多材料,整理了很多文献,然而永远只在文学的四周打转,永远也不愿进到真正的文学里面去。他可以讲几小时的诗歌,却可以一首诗都不愿讲。他可以讲几天的文学,却可以根本不提语言的艺术,更不提文学的心灵。因而,文学研究的回归,是我们期待很久的正道。程先生其实早就见到了他身后学术界的道术为天下裂,他提出的考据与批评结合起来,真的大有深意。他讲的批评是文学批评,是提醒大家不要流于繁琐和细碎,要回到文学大义上来。
另外一个倾向是提不出大的目标,也似乎不在乎大的目标,只满足于一些小的题目,流于一些局部的成果。或者只热心某种占地式的考量。程先生他们心中有一个重要的目标,就是还宋诗一个与唐诗“并肩诗衢”的地位,他们有一个整体战役,即宋诗争夺战,因为,宋诗毕竟承载的中国文化的程量更为厚重,更为表现出中国文化的精神之花的美丽。我们看程先生在给曹虹书写的序言,以及为全宋诗写的序言里,都讲得很清楚,我们看程先生写陈寅恪、写马一浮的文字里,也都有相关的意思。
但是我认为程先生他们这个目标还是没有完成,宋诗在人们的心目中,地位还是没有过办法与唐诗相比。不仅是一般知识大众,而且古典文学专家那里,唐诗都还是高于宋诗。这个千年门户之见,太深重了。
学术研究有课题,人家做过,就没有必要再做了,因为你不应该重复别人的工作。但是有的课题,值得从不同的角度再做,因为这个课题不是一次性的,唐宋诗之争,就不是一次性的。只要你有新的解读,为宋诗得分,那都是学术的重要积累。
所以,革命仍未成功,同志仍须努力。我们还要进一步做宋诗经典化的工作,包括流派、史实、诗选、理论、文化、断代史等,工作还有很多,几代人都做不完。重要的是我们不要忘记这个大的目标,要时时回到程先生这里来,充充电,正心诚意,然后格物致知。
其次,程先生的方法,我以为是中国诗学研究的正路、大路。对于宋诗研究而论,有两点是重要的。一是以作品为中心的方法。现在很多人讲文学变成讲故事,放弃作品、放弃理论、放弃美学了。二是比较的方法。
程先生讲作品讲得很细致,特别注重词语。词语其实是诗学的基础。
程先生的比较方法运用得炉火纯青。
我最喜欢《四篇桃花源作品的比较》,是唐宋诗学的经典。如果让我选一篇程先生的论文作代表作,我就选这一篇。这篇作品的大目标,正是唐宋诗并肩的问题。是为宋诗争一大口气。如果将韩愈也看作宋型诗,无疑程先生的美学倾向是宋诗。而且他令人信服地完成了这一任务。
王维无疑是唐诗的典型。浪漫高华,贵族气的、唯美的人生。但是你只要读韩愈的桃花源诗,不能不承认他更有文化内涵,更有深度。因为他颠覆了王维的虚幻的美的陶醉,直面现实人生。如果我们再看王安石的诗,特别是那样石破天惊的发问:“天下纷纷经几秦?”你就不能不说,宋诗确实比唐诗更有力量。
中国诗并不是像西方纯文学那样,只是一种文艺性的东西,中国诗是中国文化的一部分,是一种有思想的文学。诗言志,没有志,或者小感觉,不是诗,不是士的文学。五四一个问题,就是把中国诗变成了文艺之一种。他们还自以为是进步,是启蒙。这个是讲宋诗最后不能不涉及的大问题。关系到现代文化建设的大问题。
沿着程先生的路子,再加以新的综合,可以对宋诗做哪些事情呢?
有三个新意,一是电子古籍的条件下,可以做更为细致的比较。把程先生他们没有办法做的事情,做得更细更彻底。我记得程先生说他有时候也会为一个典故,转好几天一无所获。
二是可以在理论上做大,增加解释力。可以在新宋学的框架下,强调其中的文化心灵的不同。这是程先生在桃花源诗比较中已经涉及到的,可以再深入。
第三是可以比较辩证,唐宋诗的相互成全。下面我就举三组诗例来谈谈。
第一组
王禹偁《清明》:
无花无酒过清明,兴味萧然似野僧。
昨日邻家乞新火,晓窗分与读书灯。
宋诗中最好的读书诗,读书人不可不知。早晨读来,心头满满,素朴而华贵。
比上一首更显得有宋人特点了。试比较:“借问酒家何处有,牧童遥指杏花村”(杜牧),何等的销魂,而这里是宋人清醒自信的理性气质:“无花无酒过清明”。且“晓窗分与读书灯”。一大早起床读书。书与火之意象——“以书为资粮,以文为火种”的隐喻贯穿其中,而一种优游涵咏于人文生活的情调,表现了清新明朗、自在潇洒的书生情怀。
一年之中,天最清宁,地最平静的时节,如果拿一个节日无花无酒,那就是清明。现代中国人不热闹不足以过节。但是这里有一点古意,毕竟有了一个安静的读书节。甚至不点火,有点斋戒的味道,又不那么太宗教。一切都从新开始,新的风景岁时、新的心情感受,以书为缘。请再参读下两首写宋人清明诗:
每年每遇清明节,把酒寻花特地忙。
今日江头衰病起,神前新火一炉香。
(《清明》,《古今岁时杂咏》卷一五)
可惜韶光过眼明,一分流水二分尘。
杜鹃声感客中客,蝴蝶梦飞身外身。
一滴清明寒食酒,万家红杏绿杨春。
斗鸡走狗非吾事,新火书灯谁共亲。
(《清明次韵周君会》)
两首都是不要热闹的,有宋人气味。前一首是新火先从神前起,一种准宗教的心情。后一首是在“一分流水二分尘”的淡泊心境中,与书灯相亲。
宋人喜读书生活,青少年时代的读书底子,是人生无上的财富。更请参证:刘克庄《记梦》:“纸帐铁檠风雪夜,梦中犹诵少时书。”刘跂《学易堂作》:“老不任作务,读我少时书。”陆游《怀旧用昔人蜀道诗韵》:“却寻少时书,开卷有惭色。”陈造《客夜不寐四首》:“少睡更堪寒夜永,新来熟遍少时书。”——皆可见宋人少时读书集义的文化生活带来的人生底气与生命意义,“少时书”成为宋人的新经典。“少时书”包含着重要的教育学信息:生命有自己的季节,一旦错失了,就永远没有意义了。我想大到一个民族、小到一个人,不能没有自己的“少时书”。晁冲之《夜行》“孤村到晓犹灯火,知有人家夜读书”。唐人骑马诗多,宋人读书诗多,亦可见唐代是“功名的社会”,而宋代则是“书香的社会”。
另一首清明诗是山谷的:
佳节清明桃李笑,野田荒垅自生愁。
雷惊天地龙蛇蛰,雨足郊原草木柔。
人乞祭余骄妾妇,士甘焚死不公侯。
贤愚千载知谁是,满眼蓬蒿共一丘。
(黄庭坚《清明》)
你们看第五六句,很有士风士气。
第二组
王安石《泊船瓜州》:
京口瓜州一水间,钟山只隔万重山。
春风又绿江南岸,明月何时送我还。
“绿”字的用法在唐诗中也有用过,但宋诗却非常注重“诗眼”,即往往用一个字可以打开全篇,也是诗中最闪光的亮点,比之唐人,则唐人多讲究全篇(意境、势、象)、而宋人多炼字讲句法。“绿”可为此诗的“诗眼”。
更具有宋诗特点的,我以为是后两句。“春风明月”这一词语的用法。
值得注意的是,“还”不是还乡,而是指何时还都,即回到报国、报君的政治生活之中。表层意思,“春风”是美好的政治气候,“明月”是贤明的君主提携。春(清)风明月,在抒情传统中本来是指回归家园的、快乐自适的理想生活境界。如“三界横眠闲无事,明月清风是我家”(寒山《诗三百三首》),“明月清风,良宵会同,今夕不饮,何时欢乐”(夷陵女郎《空馆夜歌》),“明月春风三五夜,万人行乐一人愁”(白居易《长安正月十五》)等,而王安石这里却故意一反旧义而出新。春风、明月分开,分写时间地点,均代表人生中用世报国、发挥才能的美好理想。这也一种脱胎换骨法。
深层意思,更引申说,诗人不仅想象以后的政治生活中定会有“春风明月”的良机,而且在诗人那里,春风、明月更是宇宙中最美好长青的生命存在,有这样美好的景物在,人生便有根据。宋诗中,“清风明月”已成常语,多表宇宙恒久美好之证,如欧公“清风明月本无价”,山谷“清风明月不用一钱买”(《寿圣观道士》),王十朋“清风明月处处共”(《宿东林赠然老》),王质“清风明月万古长如此”(《陪林守游南湖月下歌》),以及东坡“江上之清风、山间之明月”(《前赤壁赋》)等,已成现成思路。唐诗中(如:孟浩然的“夜来风雨声,花落知多少”和岑参“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何人不识君”)也有乐观的成分,但宋诗中这种乐观,乃成为有口号有套语、贯穿语言与信念的一种诗化信仰。
这样,这首诗就同时兼具了唐诗的抒情传统与宋诗之变化求新。
第三组
寇准《微凉》:
高桐深密间幽篁,乳燕声稀夏日长。
独坐水亭风满袖,世间清景是微凉。
首先试比较诗与词的异趣:“独立小桥风满袖,平林新月人归后”(冯延巳),这是词。区别在后面一句的旨趣不同。诗与词,一筋骨,一韵度;一尚意(世间清景),一要眇(新月、人归)。
此小诗又极富于宋诗意趣。凉爽、清空,是宋人追求的身体感觉。先说宽袍大袖,风穿行其间——这种服饰曾在宋代贵族士大夫中盛行一时,以此写人,有人景合一、潇洒自如之美感。譬如:
满袖东风惬人意,见君诗与字俱清。
(黄庭坚)
凭谁画出陈居士,亭角寻诗满袖风。
(吴可)
何时着我扁舟尾,满袖西风信所之。
(陈与义)
对比唐人的“天香满袖归”(孙逖),“馨香来满袖”(钱起),“朝罢香烟满袖归”(杜甫),“满袖香风白日斜”(贯休),唐人的“满袖”,都是东西,而宋人这个诗语中,空灵得多,潇洒自如得多,“清”字被大大张扬了。“清”的美学,源于六朝。然唐美学以“唐三彩”为象征,豪华、瑰丽、挥洒、富于西域色彩的浓烈;宋代美学以“宋瓷”为象征:宁静、清灵。
宋诗中“清”的美学。可参张先《题西溪无相院》:
积水涵虚上下清,几家门静岸痕平。
浮萍断处见山影,小艇归时闻草声。
入郭僧寻尘里去,过桥人似鉴中行。
已凭暂雨添秋色,莫放修芦碍月生。
张先诗“入郭僧寻尘里去”,表明僧人入于城市红尘之中。宋代宗教很有人间味道,寺庙多修于城市之中,与唐代的深山修行不同。用“积水”“门静”“山影”“鉴中”等,诗人将这一寺庙写得很“清”,同时又有人间味道。是宗教的世俗化,又是世俗的宗教化。其实“清”的美学,也是即人文即宗教,即世间而超世间。宋人的宗教,是解构的,也是建构的。
顺便讲到“张三影”。这一趣味,表明了宋诗学对于“影”的审美自觉。“影”为什么美?佛家不是说,人生只是如电如露,只是梦幻泡影么?人生要义,即于无相无住中,把握本然。禅宗明此,更不立二元,转而注重现象与世间,即不舍弃梦与影,于梦影之世间求自我之证立与解脱。
“清”也是从世间物象中提纯的一种“影”之美。明明是梦,明明是幻,明明是浑沌的世间,偏偏可以发现其中的“清”与“影”之美。所以,“清”也是一种生命升华的观照。
宋诗学乃是从对于人生否定的智慧中,翻上来再肯定生命。只有洞悟生命而又喜悦生命的宋人,才会有对于“清”与“影”的美学肯定。又可参苏舜钦《夏意》:
别院深深夏簟清,石榴开遍透帘明。
树阴满地日当午,梦觉流莺时一声。
从帘里透映的榴花,梦里划过的莺声,此诗以夏日最浓的意味,写出清空而灵妙的心灵状态。又可参黄庭坚《鄂州南楼》:
四顾山光接水光,凭栏十里芰荷香。
清风明月无人管,并作南楼一味凉。
大幅的清美,如现代张大千的画。如泼墨般将十里荷花、南楼一并绘出。荷花——宇宙中最有清气的生命,清凉无比的生理感觉、与文化的感知化为一体。又杨万里《闲居初夏》:
梅子留酸软齿牙,芭蕉分绿与窗纱。
日长睡起无情思,闲看儿童捉柳花。
梅子酸,用身体感觉写出夏天的节令,也是宋诗的日常意味。而芭蕉之绿被阳光反射到窗纱上,则是宋人的影之美学与清之美学合一。可见张镃谓诗人“心胸透脱”,正是一幅天地自然与人心共有的清明莹洁之美。
既能认识到人生是梦幻光影,又懂得热爱生命、珍惜美好;既不过于沉溺人生,也不夸张超越的体验,这就是宋人达到的高度。我们可以在这个基础上,重建宋诗学的文化高度。
陈寅恪说:“华夏民族之文化,历数千年之演进,造极于赵宋之世。”(《邓广铭宋史职官志考证序》); “吾国近年之学术,如考古历史文艺及思想史等,以世局激荡及外缘熏习之故,咸有显著之变迁。将来所止之境,今固未敢断论。惟可一言蔽之曰:宋代学术之复兴,或新宋学之建立是已。”(同上引,《金明馆丛稿二编》,第245页。上海古籍,1980)
其实,陈寅恪先生所说的新宋学,也是当代文化未尽之大义。讲宋诗,就是心中要有宋代文化复兴的大目标。这才是讲宋诗的正道。
(本文为胡晓明先生2007年4月9日在南京大学的演讲实录,标题为编者所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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