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远方我们领来自己的血缘
如今离开吧,从所有这些纷乱里,
这纷乱属于又不属于我们,
这纷乱,如老井里的水,
把我们颤抖着倒映然后毁去那倒影;
离开所有这些吧,这些如用荆棘
依然再次将我们牵挂的——离开吧
——《浪子离家》(陈宁译)
里尔克似乎一直在写“离开”,离开故土,离开亲人,离开恋人,离开一切的“纷扰”。在他的诗歌中心,居住着一个孤独而敏感于危机的现代主义自我,集中体现于《秋日》中广为流传的句子:“谁这时没有房屋,就不必建筑,/谁这时孤独,就永远孤独。”(冯至译)孤独是一种告别的姿态。然而,在里尔克这里,离别并未带来虚无,离别是一个深渊,里面贮存着纯洁的爱。
在里尔克内心,出生地布拉格或久居的慕尼黑和巴黎都不是他的故乡,故乡并不存在于大地之上,他从生命体验的核心地带提炼故乡。他一直在大地上漂泊,在漂泊中形塑内心的故乡。在《时辰祈祷书》中他向着上帝坦白:“我的感官,攸然倦怠,/没有故乡,与你隔绝。”(陈宁译)
就像在里尔克眼里,世界上的“事物”并非纠缠于日常生活之中的僵死的物品和客体,而是必须从生活中离析出来的晶体。事物环绕着我们,但并不吞没我们,俘获我们。事物是神秘的存在,是沉默的时光,是邈远的空间,是轻触感官的幽谧的经验:
诗是经验。为了作出一句诗,首先必须看过无数城市、人群和事物,必须熟识动物,谙知鸟怎样展翅飞翔,花怎样在凌晨开放。必须能够怀念那些遥远地区的路径,那些偶然的邂逅,那些无可回避的离别,那些仍然充满神秘的童年日子,那些不得不伤父母心的情况,当他们带给你一些不属于你、不能为你所了解的喜乐,那些突来的幼儿疾病,它们在体内引起深沉的变化,那些在寂寞的房间里度过的时辰,那些海畔的黎明、海本身和各种不同的海,那些激越的跟众星飞行的旅夜。——只是怀念这些还不够,必须学会保持回忆。回忆那些恋爱之夜,它们各各相异。回忆女人分娩时的叫喊以及经日入睡逐渐收敛的产妇。必须和死者亲近过,在死者身畔陪坐,听断续的声响从开着的窗外传来。——只是回忆还不够。必须学会忘掉它们,当它们过量的时候。然后学会耐心等候它们返来。因为回忆还不是诗。只有当它们失去名称而和我们化为一体,变成我们的血液、视觉、姿势的时候,才可能在一个罕有的时刻,从它们中间,升起一句诗的第一个字。(程抱一译)
这是里尔克《马尔特手记》中一段被无数次引用过的引文,我再一次引用它,是因为除了引用,我不可能用任何其他语言来超越这段文字。在这个意义上,我们却可以更好地理解里尔克的“物诗”(Dinggedicht)。他要在现代认知中拯救“物”的客体命运,让生命与物建立隐秘甚至神秘的联系,或者用波德莱尔的词来说,与出现在生命中的万事万物的建立“通感”关系。里尔克缺少英美诗人观察事物的客观性认识和历史化视角,他忠实于事物的可能性与晦暗性。他的诗不具备毕晓普、希尼、沃尔科特观察事物时所炫耀的手术刀般的精准,也不具备布罗茨基、米沃什等诗人理解时代时所流溢出来的开阔的历史视野。他认为“歌唱,即存在”(Gesang ist Dasein)。
里尔克是一名逐步成长的诗人,从他早年的几部诗集中,我们并不能看出多少大师气象,这些早期作品甚至显得十分平庸,我们很难想象他后来能写出《杜伊诺哀歌》之类富有晚期风格的杰作。他也是一名高产的诗人,他生前的诗集出过十余本,另有大量的未刊诗集、逸诗、遗稿,其诗全集译成中文有十卷之巨(已由商务印书馆于2016年1月出版,陈宁译)。尽管卷帙繁浩,我们却可以清晰地感受到里尔克一直在用生命和诗作苦苦追索的东西,即“爱”。
里尔克在与女人的爱恋中学习了如何面对疏离,如何处理失败,如何与高远的事物相处,尤其是与莎乐美的爱恋,还有与女画家保拉·贝克尔短暂相逢、倾慕和离别(1900)。1908年,里尔克在为近一年前死于因分娩而引起的血栓的保拉·贝克尔写下了一首《安魂曲》,其中有这样的句子:“不要拿走那些我慢慢学会的东西。”那么,他慢慢学到了什么?他随后写道:“一分爱的自由并不增加/在我们自身所获的全部自由周围。/我们,我们爱的时候,拥有的其实只是/彼此分离;执手相握,于我们而言,/轻而易举,无须首先学习。”(陈宁译)首先要学习的并非去握住彼此颤抖的手,而是要学习“爱”与“分离”的关系。在长诗的临近结尾的地方,里尔克写下了这个影响深远的句子:“因为在某处,在生活与伟大的作品之间,/存在着一种古老的敌意。”(胡桑译,Denn irgendwo ist eine alte Feindschaft/zwischen dem Leben und der großen Arbeit.)“古老的敌意”并不带来紧张乃至暴力,而是一种处于距离之中的亲密。在敌意中去爱,或者说,在疏离中去爱,这是里尔克诗歌的特有质地。1904年5月14日,里尔克写信给青年诗人卡卜斯,以一种大师般的口吻谈论起了爱:
爱的要义并不是什么倾心、献身、与第二者结合(那该是怎样的一个结合呢,如果是一种不明了,无所成就、不关重要的结合?),它对于个人是一种崇高的动力,去成熟,在自身内有所完成,去完成一个世界,是为了另一个人完成一个自己的世界,这对于他是一个巨大的、不让步的要求,把他选择出来,向广远召唤。
里尔克敏感于现代的精神危机,但是他又从不沉溺于危机,他力图从中解脱出来,走向内省的启示。这一切起源于里尔克对于整体的强大无比的感受力,比他大十四岁的恋人莎乐美在《莱纳·玛丽娅·里尔克》(王绪梅译)这本小册子中曾经写过,里尔克身上存在着“另一个人”,这其中难以调和的紧张让里尔克产生了“无助的愤怒”。然而“他(里尔克)创作的渴望和认知的精神一再地出现阻碍,但是它们在他的身上是统一的,是一种想要聚合——不想成为其他任何形式——的人类精神,而且在每一个时刻都证明了这种聚合。”里尔克既要离开,又要回归。在离开中,达成了深刻的回归。只要我们记起他的墓志铭,就能理解他对于世界、爱欲和安宁的态度:“玫瑰,呵,纯粹的矛盾,情欲,/成为无人的安眠,/在这么多眼睑下。”(胡桑译,Roser, oh reiner Widerspruch, Lust,Niemandes Schlaf zu sein/unter soviel Lidern.)里尔克至始至终凝注于“纯粹的矛盾”,他的宁静的沉思之中给不安留出了位置,他并不在某一刻终极地解决生命中的不安。他笔下的词语总是携带着另一个词的阴影,携带着无名的、沉默的阴影。他在《献给俄耳甫斯的十四行诗》中写过:“痛苦未曾被了解,爱/未曾被学成,因死亡/而远离了我们的//始终未曾透露秘密。”(程抱一译)
里尔克所爱的是那个可能的人,他所苦苦求索的是那可能的存在。本雅明在1913年8月4日一封书信中曾经谈到里尔克,随后开始阐述:“最深邃的孤独,是一个与理式(Idee)处于联系之中的理想的人所具有的孤独,理式摧毁了他身上的人类事物。我们只有在一个完美的共同体中才能期待这种孤独,这更为深邃的孤独。”即便不清楚本雅明在这里所谓的“理式”为何物,我们也能理解“孤独”需要的是孤独之外的另一种形式作为依伴,无论那是共同体,还是一个可能的人,一个酝酿中的人,一个正在生成的人,一个涌现的人。里尔克在《杜伊诺哀歌》中写下过许多关于爱的诗句,其中有一句是这样的:“我们爱在心中的,不是一个,一个未来的,而是/不计其数的酝酿中的。”(陈宁译)
1926年5月3日,里尔克送给茨维塔耶娃两本诗集《杜伊诺哀歌》和《献给俄耳甫斯的十四行诗》,在《杜伊诺哀歌》扉页上,里尔克写下了四行诗,这是前两行:
我们彼此相触。以什么?用翅膀。
从远方我们领来自己的血缘。
(刘文飞译)
2016年5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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