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钟书先生在《宋诗选注》的序言里谈到过考订和文学艺术的不同职能,指出考订只能断定“已然”,而文学艺术却可以想像“当然”和测度“所以然”。这真是一针见血的精辟之论。《左传》记鉏麑刺赵盾,触树自杀前一段独白,后人就可以问一个“谁得而闻之耶”;《古诗为焦仲卿妻作》(《孔雀东南飞》),除了结尾一段连理枝的情节之外,历来公认是细节描写极为细腻的现实主义的叙事诗,然而兰芝和焦仲卿自杀之前的对话,那怕是最爱挑剔的评论家都没有权利提出“谁得而闻之耶”的质询,因为它是文学。
用考据的方法来评论文艺作品,常常会变成不伦不类的挑剔。但是这样的批评家还是大有人在,大名人欧阳修就是一个。唐人张继“姑苏城外寒山寺,夜半钟声到客船”,第一个提出疑问的就是欧公。《六一诗话》:“诗人贪求好句而理有不通,亦语病也。唐人有云:姑苏台下寒山寺,夜半钟声到客船。说者亦云:句则佳矣,其如三更不是打钟时。”这一桩公案引起了纷纷议论,许多人出来打抱不平,有的人引据文献,证明夜半确有鸣钟一事(《苕溪渔隐丛话》前集三十三、后集十五),有人举出实际的生活经历,证明惟独姑苏有夜半钟(《石林诗话》卷中)。其实唐人诗中写夜半钟者正多,也不独姑苏为然,皇甫冉、王建、许浑、温庭筠都提到过,欧阳修想借“说者”之口来挑张继的刺,结果反而挑到了自己身上。
同样的事例在欧阳修身上还不止一件。蔡絛《西清诗话》载,王安石的“残菊飘零满地金”,又是欧阳修提出抗议:“秋英不比春华落,为报诗人子细看。”意思说,菊花是不落瓣的,诗人太粗心了。王安石自然要反唇相讥,讥笑“欧九不学”,并且举出了《离骚》“夕餐秋菊之落英”为自己辩护。这一段故事很有名,批评者也有记作苏轼的,事见《诗人玉屑》引《高斋诗话》,而且后来还写进了明人小说。
这两件公案其实都还没有涉及文学的重要特征之一,即钱先生所说的“想像当然”;欧阳修也并非“不学”,他哪里能记不得《离骚》?这位散文家而兼诗人词客的欧阳修,他自己的文学作品就足以证明他是文艺的内行里手,想像和夸张虽然不像李白、李贺那么大胆新奇,但在他的作品中也不罕见。只是出于拘虚和缺乏实际生活(菊花有的落瓣,有的不落)才闹出了笑话。“残菊飘零”还不过是状客观之景,“夜半钟声到客船”,即使并无夜半钟的事例,诗人写出了如此宁静深远的意境,又何害其成为千古名句?胡应麟曰:“诗流借景之言,惟在声律之调,兴象之合,区区事实,岂暇计。无论夜半是非,即钟声闻否未可知也。”斯为解人之语。至若王朝闻先生在《一夜北风紧》一文中所说,“对愁眠”的旅人可能混淆了天晓和三更的时间观念,也未始不是一种可以成立的解释,但总嫌过于曲折,不如上说之顺理成章。
欧阳修的这种批评也招来了现世报。《艺苑雌黄》载,欧公送刘贡父守扬州,有“平山栏槛倚晴空,山色有无中”之句,“平山堂望江左诸山甚近,或以为永叔短视,故云”。这种苛刻的批评自然同样不能令人心服,苏轼立刻出来充当证人:“长记平山堂上,欹枕江南烟雨,杳杳没孤鸿。认得醉翁语,山色有无中。”按平山堂距离金、焦、北固诸山并不“甚近”,大约有三十里,烟雨霏霏,从堂中眺望,山色有无正是眼前实景,米芾、米友仁父子所作泼墨山水,满纸烟云,可为“山色有无中”的绝好注脚。再说,这句话也不过只是借用“江流天地外,山色有无中”的成句。即使真是距“诸山甚近”,也不碍其在若有若无之间。王维身在终南山中,不是还写过“白云回望合,青霭人看无”么?
考据家的迂执是诗歌创作和评论的大敌,帽子、棍子,自古而然。不过动辄根据一首诗或者一句话,加人以政治罪名,则又是明太祖的发明创造,到清朝而“发扬光大”。——但这又是题外话了。
文章来源 :《沈玉成文存》,中华书局2006年版,感谢刘宁老师授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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