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国自古以来就有题壁的文化传统,谦称涂鸦,实属雅写。这跟当今满世界狂书滥刻“某某大爷到此一游”“某某我爱你”“变心不得好死”等恶俗涂抹,雅俗向背,绝对两码事。
古代说是题壁,其实逢着各类建筑或者山石桥栏树干等凡能写画图形文字处,皆可题写;或诗文,或写画,长短随意,统属“题壁”。至于诗兴大发时,得啥题啥,题叶、题扇、题头巾,襟带、几案、橱柜,只要诗好字好,都可以遂情作为,也不限题壁。唐孟棨《本事诗》记博陵崔护清明独游城南,在村居叩门求水,留有“人面桃花相映红”的美好印象,翌年清明又去,门墙如故,叹惋“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所作的那首千秋传诵的爱情诗,就是题写在“左扉”(左门扇)上的。
雍正帝行乐图 图中雍正皇帝扮成苏轼于山野题诗
因为“题壁”是泛称,又九州文人墨客共同之雅好,所以古代驿站客舍官衙庙宇楼观,甚至路亭野桥等,通常都会设置粉壁、楹柱、诗板、案屏、门扇、壁石等供过往客人挥毫尽兴。
旅途鞍马劳顿或需稍事休憩,或因雨雪阻行稍作滞留,拂尘赏读壁间过往行人的题诗,享受文化加餐,也可消遣无聊。中唐元稹《骆口驿》诗有“邮亭壁上数行字,崔李题名王白诗。尽日无人共言语,不离墙下至行时”,那终日徘徊题壁下,独自读诗竟然半步不离的情景,当是真实的记录。如果此际,有幸于壁间看到昔日自己或者友人的题壁诗,料有惊喜,但嗟叹岁月流逝和人事变化,未必都深感慰藉。唐吴融的“何必向来曾识面,拂尘看字也凄然”,宋黄庭坚的“往寻佳境不知处,扫壁觅我题诗看”,陆游的“倦游重到曾来处,自拂流尘觅旧题”,东坡的“试问壁间题字客,几人不为看花来”,皆各有所感,沧桑自领。
题柱,可举元稹《见乐天诗》。元稹宿店,发现客少,惊闻前方发现虎足印迹,诗曰“通州到日日平西,江馆无人虎印泥”,首句说地点时间,次句以“无人有虎”补足氛围,暗示滞留原因。第三句一转,“忽向破檐残漏处,见君诗在柱心题”,结出意外。特写“破檐残漏”,是诗人用心处;愈写破残,愈见困境无奈,也愈见柱题发现友人白居易诗的兴奋。如此夜如此景如此情,纵得些许慰藉,亦何其温馨乃尔。
北宋大文豪苏东坡一生仕途坎坷,经常南北颠簸,行旅所至,很关注题壁,借此可以了解过往朋友的动态。苏轼诗书兼擅,原本也喜好题壁,报平安,发感慨,留下的鸿泥雪爪,类似今之博客信息,都是可贵的历史文化痕迹。当年苏轼与弟苏辙应举途中,在渑池寺庙留宿时,得奉闲老僧款待,曾有“旧病僧房题共壁”事,后来重过此寺,奉闲老僧已经故逝,东坡又有“泥上偶然留指爪,鸿飞那复计东西。老僧已死成新塔,坏壁无由见旧题”的追忆,睹壁生情,镜头回放,该是何等奇妙。明代顾璘在岳州临江驿意外见到“亡友凌谿子题壁,怆然兴怀”,又倚韵感慨“谗多城市俄生虎,运去英雄莫问天”“鹦鹉才高失帝庭,人间穷达转冥冥”,挥毫题壁三首,也让后来的过客恸惋前代忠梗栋梁的悲壮,惺惺相惜,续写了不绝的哀叹。看来,即使历史的沧桑不再重演,这物是人非的鸿泥雪爪,幸得后人拂壁诵读,既是教化,也是诗人生涯颠沛祸福的文化见证。
北京曹雪芹纪念馆内的“题壁”遗迹
游目驰骋的玩家和行旅匆匆的过客,题壁后转身即去,会留下精彩吗?
其实,千秋脍炙人口的经典诗歌中还真有很多精彩与题壁结缘,仅举宋一代,王安石《题湖阴先生壁》的“一水护田将绿绕,两山排闼送青来”,东坡《题西林壁》的“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岳飞《题青泥市寺壁》的“斩除顽恶还车驾,不问登坛万户侯”,陆游《醉题》的“寻僧共理清宵话,扫壁闲寻往岁诗”等,皆扢雅扬芬,留响诗坛。
题壁挥毫,多是即兴而为,少了雕琢的刻意,多了真实性情的驰骋,故而容易得到“林间自在啼”的任性和潇洒。据《娱野园漫笔》载,安徽齐云山高耸入云,昔有“齐云山与白云齐,四顾青山座座低”二句留在山顶亭壁,不知南宋何人所作,大约形画齐云山之高,说得太过直白,损了诗兴,遂遭作者见弃。后来游人至此,诵之都觉无味,总无续题。百余年后,明代诗书画家唐伯虎携友人至此,见之大喜,曰“正待吾也”,遂拈笔续出“隔断往来南北雁,只容日月过东西”二句,奇崛非常,压倒了齐云山千题。此诗此事辑入《唐伯虎诗文集》,料非杜撰。若原作者不因出手平平而轻易放弃,或许开拓一下思路,后半首能得振采,也不会让唐伯虎捡此便宜。
此诗前二句说齐云山高,用设身处地法,即借登山者自家作想,写出了“四顾青山座座低”的高峻气势,开场还算大气,只是凤头未善,搁笔便无豹尾,留下遗憾。唐伯虎呢,也不费力,只是接着想象而已:既然已经置身山顶,那么一天之下,万山之上,纵大雁飞越不成,日月毕竟还能自由来去,所以唐伯虎举重若轻地拣那过不去的大雁和随意东西的日月一说,完美题壁,也救得一首好诗。
题壁真有过目难忘的好诗。据清《坚瓠集》载,诗人敖英一日山行,见农家壁上题有四首绝句,意皆警策,问何人所作,说是大学问家朱熹老夫子诗。一曰“鹊噪未为吉,鸦鸣岂是凶?人间凶与吉,不在鸟声中”,言人间凶吉本非鸟声预卜,反诘在前,断句在后。二曰“耕牛无宿草,仓鼠有余粮。万事分已定,浮生空自忙”,以“有无对举法”,言不能助善惩恶,最后浮生空忙,就算白活。三曰“翠死因毛贵,龟亡为壳灵。不如无用物,安乐过平生”,以“因果推理”言翠鸟因羽毛珍贵而死,大龟因卜甲灵验而亡,既然俗世善无善待又恶无恶报,不妨推崇“无为”。四曰“雀啄复四顾,燕寝无二心。量大福亦大,机深祸亦深”,其中“雀啄(机深),燕寝(量大)”,全用“正反对举”,言待人处事,褒抑明朗,无非实际。四诗述理在于更正俗传和针砭时弊,引喻巧妙,诲教又无道学气,估计是朱公借宿时与农家主翁议论后的即兴题壁,检其《晦庵集》不见,疑为遗珠。
西园雅集图。张大千/绘
说到古代题壁,有两点不可不知。其一,古代不但庙观楼阁,甚至连路亭驿馆、野林峡谷,一般都备有专供题写用的板壁、平石、诗牌等。往来客人苟有诗兴或者欲作提醒(譬如路途注意、启事等),皆可方便挥毫题写。此习俗远传海外,连日韩等国的旅游胜地至今仍有提供“专用题壁”的笔墨,即使板壁已经逐渐用册页、木板、卡纸等取代,但是游览小憩时翻检一些卡纸旧题,因为上面书写颇多汉诗,雅趣故然,援笔也易生遐想。
蜗居伏案,偶有感慨,灵感倏来,也可题写自家墙壁,所谓“案满涂鸦添逸兴,暮间飞上草庵墙”,任情不羁,只为图个自在。日本江户时期汉诗诗人龙公美的《题庵壁》,是一首著名的自题斋壁诗,“金龟城里画桥南,落魄儒生小草庵。陋巷月临秋寂寂,衡门风动柳毵毵。腹中蠹食书千卷,腰下龙鸣剑一函。徒慕柴桑松菊主,深惭五柳至今甘”。首联以京都宫城与山间草庵对举,富贵与清贫清楚划线。次联写清贫,承“草庵”分写“陋巷”“衡门(柴扉)”;颈联写志向,慨叹书剑风流用“腹中腰下”四字,暗示其志拘束不展。尾联写现状,说在清贫易守而志向难酬的情况下,徒慕中国东晋陶潜,愧领五斗。东瀛江户汉诗精品,皆讲究声律和诗法,读者万勿以“淮北生枳”陈见视之。
其二,古代题壁谢绝恶俗,要求题壁者不但诗文上好,书法水平也须上乘。在管理方面,既然标榜明正风雅,也会及时清除陋字歪诗。宋人蔡廷瑞有诗曰“题遍寒岩古佛庐,唐人诗句晋人书”,大致明确指出当时题写的要求。当然,题写者的即兴发挥,未必都能达到李杜诗和“二王”书法的水准,至少也得涂鸦顺眼,诗文顺口。古代比较本分的文化人大都有自知之明,敢于题壁的君子通常都会留下姓名,随便让歪诗烂句陋字恶书题壁现眼,无异遭人诟骂,自寻难堪。《旧五代史》提到过一个小文人胡装,平素偏爱卖弄,“学书无师法,工诗非作者”,诗文和书法皆不入门,却“僻于题壁”(酷爱题壁),到处胡乱涂抹,而且“所至宫廷寺观必书爵,里人或讥讽之,不以为愧”。僻,同癖,嗜好。胡乱题壁,已经招人讨嫌,还大书其爵,厚颜之极。但逢此类,管理方面鉴别后会及时清理淘汰,粉刷更新。
恶俗者去,美善者留,关系传统文化的绿色生态平衡,不可不慎。古代对题壁的留存大有斟酌,即使文家墨客的题壁,都要区别对待,并非美丑悉数并蓄。
连环画《钗头凤》封面
宋吴处厚《青箱杂记》《蜀中广记》等记宋初事,说处士魏野曾经陪寇准(封寇莱公)“游陕府僧舍,各有留题”,数年重游时发现寇准诗“已用碧纱笼护住,而(魏)野诗尘昏满壁”,魏野有些失落,幸好陪游的一名官妓机灵,急忙用衣袖拂尘,魏野顿时心情舒畅,得诗曰“世情冷暖由分别,何必区区较异同。若得常将红袖拂,也应胜似碧纱笼”,解嘲即是自慰。出门在外难免遭遇不顺,有时一笑了之,退后一步,或许是最好的结局。
“碧纱笼”的出典,据《唐摭言》《嘉话录》等,应自唐诗本事。书生王播家境贫窘,尝客扬州惠昭寺,随僧食斋饭,僧故意“斋(饭用)罢而后击钟”。后来王播登科,“出镇淮南,访旧游”,发现旧题已经因为王播显荣而“以碧纱幕其诗”。王感慨赋七绝二首,其二曰“上堂已了各西东,惭愧阇黎饭后钟。三十年来尘扑面,而今始有碧纱笼”。诗有讥讽,但声色不露,只淡淡道来,是诗中“维摩坐定”的自然家法。
王播诗后成典,历代题壁遂有了荣宠、存壁、慢怠和泥除细分数等的待遇。例如南宋孝宗赵昚少年时在佑圣观读书,题壁有“富贵必从勤苦得,男儿须读五车书”,癸未(1163年)登极后,佑圣观不敢慢怠,“以碧纱笼宝藏之”。
用厚纸糊壁的保存,多是回避风险的权宜之计。在孝宗前约七十年,北宋东坡刚从贬谪地归来,行至常州报恩寺时,恰逢僧堂新成,以板为壁,很方便过客题写,于是东坡暇日曾经题写数篇。后来“党祸”横起,东坡诗文墨迹尽在查搜焚毁之列。报恩寺老僧卓有识见,竟敢冒死保护板壁上的东坡墨迹,“以厚纸糊壁,涂之以漆,字赖以全”。没承想,待政治陷害风潮遁去,皇上立即敕诏遍求苏东坡和黄山谷的墨迹。这时老僧圆寂久矣,唯老头陀知晓护壁事,于是报告郡守,“除去漆纸,字画宛然”。后又临写板壁上的东坡墨迹,以书本晋呈朝廷。宋高宗得览此本大喜,松院生辉,老头陀跟着沾光,也得到“祠曹牒”成为正式寺僧。
其实,“碧纱笼”可以算作松院道观迎合世俗所需的一项发明。这恰好说明,寺壁蒙尘,拂去即可,而最难拂却的,就是世人心上的俗尘。题壁牵扯出“碧纱笼”,而“碧纱笼”又牵扯出古今多少虚荣和阴暗,恐怕国人自己都说不清楚。“索笔请题青石柱,留名愿附碧纱笼”(宋韦骧句),企望题壁后笼纱荣宠的,古今都大有人在,所以乾隆西巡见昔日诗作“已刻碑,覆之以亭,四面纱橱护之”,便戏题莲池书院,曰“桃花已谢杏花红,荏苒韶光瞥眼中。留咏前题成小驻,笑他何必碧纱笼”,那种至尊者喜形于色的真得意假谦虚,实在是言不由衷。
读题壁诗文,观人生百相,定有收获。如果想回避名利场的喧嚣,又关注题壁的读者,不妨读读宋杨万里的“若爱殿前苍玉佩,断无身后碧纱笼”,元郑玉的“不用碧纱笼石上,但令风雨长莓苔”,明吴宽的“委巷尘埃浑不到,留诗何用碧纱笼”,清查慎行的“好是不题名姓在,免教僧费碧纱笼”等题壁诗,反倒轻松愉快,天天都有好心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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