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匹阳光掉在地上(组诗)

作者:2017年05月01日 11:13 浏览:131 收藏



第三天我们就开始迁徙
此后注定背着一口井流浪
可那口井,是圆圆的伤疤
在我心中凿出黑洞
常在梦醒的夜晚隐隐作痛

人的阴险有多深
井就有多深
要不怎么叫陷阱呢

我的童年被谣言深深中伤
那个夜晚,月亮掉进井里
像一只被刺瞎的眼
父亲的怨愤掉进井里
哥哥的迷惑掉进井里
搅稠一汪浑水
直到阳光澄清、平展、一览无余

如果我有一把剑
也要把自己的软弱、怯懦碎尸万段
为什么不为自己辩白?
那场无谓的屈辱酿成绝症
直至死亡
直至西边两座沉默的坟

我背着一口井从一座城市
迁徙到另一座城市
像一口沉重的邮戳
盖在良知上,却不知
发往哪家地址
人啊,如果谣言不是误伤
请你在万籁俱寂的夜晚
聆听良心一番翻江倒海的忏悔
              2016、4、30
那些人
让我陷落得更深些吧

你顺着黑暗往下摸  摸到底部
方能回头是岸

那些人坐在一起
往往谋划不重大的事情  那些不重大的事情
往往救人一命  胜造七级浮屠
可只有命丢了的时候
方明白这个世界究竟什么叫重大

这些人正襟危坐  神色凝重
说着给自己听的言语
最后一个人发言说  我们建个圈子吧
外面的圈子更大  层层包围
我们是汪洋中漂流的孤岛

这些人围坐一起  时刻奔赴一场使命
等最后一个人离开岛
这个世界将会改变
让我陷落得更深些吧  你知道
世界上最无力的是什么吗
是言语  但  最有力的也是言语
你没听到?  深夜蚊子最细微的言语
(小小身躯  杀死巨大的睡眠)
让一个壮汉开灯  关灯  挥舞电蚊拍
一夜折腾一百零八次
最后遍体鳞伤

那些人今夜的言语  你不信
明天定会翻江倒海
              2016、5、7
一匹阳光掉在地上
一匹阳光掉在地上
我顺着它的叶脉往上找  可以上溯到不认识的
祖先  只有土地流淌我们共同的血
用铁锹、镰刀、铲子、犁和耙
划开土地一道道血痕  哦  祖先  土地是我们共同的
熟人  我再顺着阳光的叶脉往南找
画一道横  是蓝色的  长江  整整四年
我喝了一肚子江南  从此  发音
散发米饭香的味道  从此规定了我一生
不可改变的职业的轨道

一匹阳光掉在地上
我顺着它的叶脉往北  北  北到了故乡
有人往往说  你从这里出发  终究
回到开始出发的地方  又有人说  走了
那么远  别忘记当初为什么出发
可是  我是回归吗  走了那么远
我终究还是原地出发  一粒煤
把我薄薄的一张履历表涂黑  涂成黑色的圆圈
表示同意、不同意还是弃权  除了胡子荒芜
就是二十四岁的自己说  你真的老了

一匹阳光掉在地上
我顺着它的叶脉往东南找  整整二十年了
那时的儿童  已长成了青年  那时的青年
自称老李  多数人不信  现在由不得你不信了
那时的“老孟”  叫着叫着把引号叫飞了
我找到了一片海  在滩涂的上空  我们
围上栅栏  安营扎寨  住了半辈子  便成为曹营

可我心在汉啊  半夜  我常常醒来
发现自己还住在祖屋  熟悉的场景
是我已故的亲人夜夜走动  我夜夜和他们畅谈
说着说着一匹阳光就掉在了地上  总有一种声音
提醒我:就这样你过完了你的一生
可我这一生都做了什么呢?  教书、写作、读书、挣可怜的钱
然后退休  青丝变白发  发现我是家乡的那头驴
转来转去没走出祖先早已画好的圈圈
                            2016、5、12
一株麦穗
在众多的植物中
我一眼认出那是一株麦穗  一株麦穗
高出芦荟、绿萝、夏威夷椰子的头颅
倔强地代表我  代表农业
让我清楚地看见自己骨头的底色

你是来自我的故乡吗  小小的阳台
稍一展开就是我幅员辽阔的平原
就是我的红五月季节  阳光像油画一样
我就是那个骄阳下拾穗的人  我就是那个
喝一盆面条  伸手一挽  一镰下去
就是一捆麦个子的人  我就是那个
打麦场上吆喝着牛、接着牛粪和牛一起
围着地球转圈圈的人  我就是那个
戴着草帽顺风扬场的人  白花花的麦粒
装入粮囤  喂养我们多年来营养不良的民族

多年在城市游走我皮肤黝黑
多年在城市游走我乡音未改
多年在城市游走我步履稳健
多年在城市游走我秉性难移
我的颜色是麦穗的颜色  在陌生的人海中
我一眼认出你是我的乡亲  是五月天空的叫天子
唤着我的乳名  麦穗  麦穗
谁胆敢偷换我们血管里淤土的鲜血

没人为你点赞啊  甚至根本没人认识你
一个被麦穗喂养的民族  睥睨
一粒麦芽的种子  一个喂养了整整一个民族
的农业  乡村  却往往被打上低卑的印迹
这如果不是健忘  那就是集体自卑
可一株麦穗  在城市的阳台  在万千宠爱的花丛中
挺起高昂的头颅  隔一层玻璃
向它久违的老乡微笑着  点头示意
                                        2016、5、15
台阶的光束
我在想  我们的距离
是与想象之间的距离  踩上台阶的光束
一群蝴蝶翩翩而飞  是穿破三千年的金剑
鸟在手纹上飞  鱼在云彩间游
今天的花瓣在昨日黯然而泣

这世界  总是后人逐前人
明日的花束插进花瓶
你注定在今晚憔悴  柔肠百转
迅速被扫地出门
随后把生命的每一个黄昏当作暮春

真的  我们的距离  我和你的距离
是与想象之间的距离
梦回唐朝  我将身体的一半悄悄为你打开
是一册卷叶的诗  时间打成压缩包
把亘古的容颜撕碎  把一粒泪珠捏成齑粉

你总是不期然而至  我在想
我们的距离是与想象之间的距离  我是你
前世的情人  还是今世的知己
像一盏玻璃碎了一地  我片片捡起
一起身便是一个长廊的世纪

唉  你是从天外飞来吗
跳跃在少女的脸上  是瓣瓣金币
我在想  我们的距离真的是与想象之间的距离
每一片美都是有根的  竖直的花朵
在水中  在无言的寂静中  为爱的人
香消玉殒  从此  了无痕迹
                          2016、5、24
把梦复印一半给你
姐  你说昨晚做了一个噩梦
于是一大早打个电话给我
我知道是咋回事
乡下人总说  梦是反的

记得有一天  哥哥打电话给我
也是说昨晚做了一个不好的梦
然后把电话挂了
这到底是咋回事呢
这梦到底是咋反的呢
哥哥的电话一直挂到现在
我再打过去
那头一直是忙音

这梦是不是有电波
隔着三千里的路程
你把梦的一半复印给我
另一半却带走了  哥
你在那边是不是还在做梦  做不好的梦
让我反过来理解  让我在醒来的时候
把梦一层一层地叠好  称起来有五公斤重
我想把梦发回去  却告诉永远邮资不足

所谓梦  周公  你能解释得清楚吗
还有弗洛伊德那个老头  你能解析清楚吗
姐姐  等你再打电话来
什么都不要说了
要怪就怪你的弟弟  让你做了场噩梦
吓出一身冷汗
我几千个日子没有回家
也几千个日子没给你打电话了
                       2016、6、4
咳嗽
一阵咳嗽使母亲在今晚复活  她
就坐在那里(半辈子她只能以这样的姿势睡觉)
在我们家老屋深处最昏暗的角落
咳嗽将一位乡间老妇的五脏六腑掏成空壳

在所有的抒情诗中
咳嗽是最直抒胸臆的
它往往不经过任何修饰  一缕湿罗音的挑逗
便喷薄而出
咳嗽是摧残母亲罪大恶极的恶魔  在母亲生前
她就预知自己死亡的直接原因

是何时播下咳嗽的种子
它像一条明线贯穿母亲的一生
贫困的土壤  使咳嗽从小就根深叶茂
冬天它勾结西北风  将
一位青春少女狠狠击穿  击垮  瞬间干瘪、苍老
成为秋天发灰发暗  单薄的一片枯叶
然后如一片羽毛一样朝天边飞走

母亲的咳嗽  把每一个夜晚都当作白昼
像咚咚战鼓一样将我深夜的梦一劈两半
它往往能洞穿我的心脏
在汩汩淌血  撕裂地剧痛
母亲  母亲  我想使你幸福
可贫困使咳嗽日益强大
咳嗽使贫困层层加码
我们的日子仿佛八百里隧道一样望不见尽头

我恨咳嗽  如果手中有一把匕首
我会割断冬风的喉管
可有一天咳嗽平息了
母亲第一次这样平躺着睡着  母亲
你这样是解脱  还是幸福

今晚  咳嗽声又使母亲复活
她就坐在我们老屋的深处  那昏暗的角落
像咚咚战鼓一样地咳嗽  仿佛心里总有一句话
要吐出来  吐出来(母亲你想说什么呢?)  吐不出来
惊天的咳嗽死死缠定一个乡间女人宿命的一生
                                     2016、6、6
舔着自己的伤疤安然入睡
过去的伤疤一层层地揭
一层一层地开放出鲜艳的花朵
它们大多起源于言语  那些言语
往往来自本性善良的人  他们不明白
放飞出去的言语  有时候就是杀猪刀
在一个孩子的心中剜  使劲剜  狠狠地剜
剜出幽深的井
一股黑色的血汩汩冒出来  疼痛
已经麻木不仁
我的乡亲父老  我的善良的乡亲父老
别以为不说话  就是沉默的哑石
结痂的伤疤已开出乡野抽搐的花朵

这是与生俱来的黑色的记号
这是祖先带来的贫困  屈辱  低卑
还有天灾  人祸  一场大水
冲走从春到夏的窃窃自喜
然后一年唤不回的雨水
把跪地的祈祷煮成憔悴的花朵
女人破网一样的乳房  男人梯田一样的肋骨
结成一层一层的伤疤
一层一层地摞成痕痕泪渍的每一个家史

我们住在共同的村庄
或许五千年的血脉  将我们
流淌成亲人  穿上补丁
你我都是一样的穷鬼
可言语  为什么  言语
总喜欢在别人的心口拉出伤痕
结出厚厚的痂  渗出黑黑的血
开出夕阳的云霞
这难道是要欣赏的  原野上空的风景

至今还有许多言语
在我们头顶的上空弥漫  萦绕
它们本性善良  可就是杀机四伏
一颗耐药的心脏在血水中泡大
远离干涸的原野  进入更辽远的开阔地
我的生命注定终生流浪  可从此
站起来  壮起来  坚硬起来  今夜
舔着自己的伤疤安然入睡
等东方日出  当年的孩子已年过半百
                         2016、6、9


痒是一种快感
一位老者用烟头烧  往肉里烧
往深深的骨头里烧
有了快感使劲地嚎
如一场性欲澎湃着高潮

痒是一种快感
就拿我常常念叨的苦难来说
那其实只是一种痒
其实只是标志衰老的怀旧
那痒算什么
和百年的痛比起来
只是一杯水的风波

现在是微信时代
年轻人晒恩爱
然后是七年之痒
其实七年是远远不够的
要痒就痒一辈子
挠一挠爱人的脚心
逗得她哈哈大笑

痒啊  痒啊
有了快感你就嗷嗷地嚎吧
你可以用手挖
你可以用脚搓
像挖土机往疼痛深处开掘
痛得飞起来  大哭起来
大笑起来
痒是从胸膛吼出来的秦腔
            2016、6、16
一片羽毛飞过屋顶
一片羽毛飞过屋顶
一个孩子在追赶
羽毛飞起  又落下  又飞起
飞过那片树林  又飞向另一个屋顶
飞过山峦  飞过云端
飞得看不见了
一个孩子在拼命追赶太阳

天上
所有的云都变成羽毛
像粼粼的瓦片砌在山岗
成片的屋顶  像成群天鹅的翅膀
远处高楼像几笔淡墨一样
鸟儿从屋顶飞过
抬眼望天空
这是难得的惬意片刻

这时候  一个孩子奔过来
打开书本
书中夹着一片羽毛
吹一口
羽毛飞向屋顶  飞向树林
飞向山峦  飞向另一片屋顶
飞向天空  飞得好高好高
飞起  落下  又飞起  又落下
总落不到地上
孩子冲着夕阳飞走了
              2016、6、22
死亡是离我们最近的一件事
其实死亡是离我们最近的一件事
它就像我们的呼吸
此刻我是站在河的此岸
转眼就到彼岸去了

其实我从未走远
我的亲人还在为我流泪
对着遗像  上香  祝我一路走好
其实我正在路上
通往天堂有一根绳子
我攀着绳子上升
通往天堂要走过一条长长的
幽暗的隧道
我们活得极其短
死亡的路却无限漫长

其实死亡是每一个人必然发生的事
亲人们  我只是比你们先行一步
留给你们无限悲伤
还有生活的无穷苦难
或者说是我加速了你们的死亡
其实大可不必  如果
人在宇宙中只是一种存在
死亡无非是深夜的一家无名小站
稍停片刻
再向茫茫的星海驶去
             2016、6、25
这几天
这几天
天空总是在淅淅沥沥地抒情
在酣畅淋漓地抒情
不抒情的时候
天空就蓝了

这几天
天上的云总像块破桌布
一块橡皮在上面缓缓移动
越擦越模糊
等擦到还剩最后一道印痕的时候
东面的墙忽然白了

这几天
总有一个人蜷在城市的屋檐下
像条狗一样
其实没有他
城市一样繁华
其实有了他
繁华只是点缀的背景

这几天
坏消息把种子泡得肿胀
有人说身体里嵌进去寺庙
你嵌嵌看?
嵌进一部《金刚经》
又怎能平复成倍繁殖的悲伤

这几天
整个南方都在流泪
淹没许多城
淹没房屋、汽车、生命
我们刚刚怀念完一个人
死亡又在某个角落出其不意诞生

这几天
我们赶紧在脑海中撑船
在梦境打捞黎明
成群的鱼咬破夜色
驶往哪里
太阳正沿着额角匍匐上升
         2016、6、30
这些年
想起从前后悔的事
满山的树叶就落下来

这些年我一个人在山上种树
种各种各样的树
这些树一例成为烟云
我把自己种成石头
埋进土里

这些年我种的唯一一棵树
是我的儿子
他像树一样高大
像树一样茁壮
喉结像树一样粗犷
他学会了雕刻石头
把自己雕成帅哥模样
把我雕刻成一座墓碑
连名带姓埋进虚无

这些年家乡的亲人一一离去
身边的三两知己转身潜入讣告
我在山上挖坑
为自己造一座房子
和影子谈情说爱
我先把你们一一埋葬
然后躺进河流
看白云怎样结成冰川

想起一生中后悔的事
漫天的雪花纷纷落下来
         2016、7、2
哥哥是会飞的
我突然想起哥哥是会飞的
他有一对翅膀
从前所有没去过的地方
他都可以飞行抵达

我们这些活着的人
被时光冻结了翅膀
失去了飞的本能
终生被拧在一棵树桩

而哥哥是会飞的
他在天地间独往独来
他飞遍中国的千山万水
飞到美国  意大利  欧亚大陆
北冰洋  抑或南极
有时候可以飞到月球  火星球
天外任何一个肉眼看不见的星球
在任何一个星球留下庞大的足迹

六十年的时光对于哥哥来说
只是航行的逗点
他永远飞行
我们每年祭扫的坟墓
只是蝉蜕的空壳
其实灵魂早已飞走了
在宇宙间巡行

哥哥,你既然是会飞的
能不能飞来上海
飞到你弟弟的耳畔
告诉我那里的生活还好吗
也给我安一对飞行的蝶翅
            2016、7、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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