敦煌走笔

作者:2017年04月27日 22:37 浏览:497 收藏
 来到敦煌,就像准备参加一场神圣的仪式。
        ……
       十一月,实在算不上游览敦煌的好时节,天气转凉,胡杨林也凋尽了。只是恰好有空,又一直想来,于是就不顾一切地来了。 
       敦煌,给我的第一感觉,是沉重。说实话,我不知道该用怎样的态度走进这座城。不敢太过潇洒随意;谦逊求索,虔诚膜拜,又有些刻意。索性不去想,尚且随遇而安吧。

       (一)
      “沉思谛观,刹那刹那,念念之间,不得停住。故知我身,终从变灭。”
       坐在驶往玉门关的车上,心已开始蠢蠢欲动。曾经熟背的诗词中的景象,终于有幸见到,或多或少有些激动。
       初次看到茫茫旷野中伫立着的长方土坯,过了很久才反应过来,那便是心心念念的玉门关。虽然早就为他的残破做足心理准备,亲眼看到还是有种说不出的异样。
       失去百战穿甲的豪言壮语,不复文人骚客的争相吟诵,就连哀怨杨柳的羌笛声也听不到了。这道关,在风吹日晒雨淋下,终究是连孤城也算不上了,除了春风不度的荒凉,似乎什么也没留下。
       千年的尘埃浸染着岁月的悲凉,往昔的繁华难抵时光的侵蚀,洗尽铅华的玉门关,独剩这片残垣断壁,仍坚守着一座关的使命与尊严。我试图在朔风中读懂他的不朽,终是徒然。
       在旁人诧异的目光中,我执意越过护栏拍照,疯狂的举动不过是希望多留下些念想罢了。也许再过几年,这仅存的部分也会湮没于黄沙中。彼时,也只能翻着照片凭吊,空读那些童年便烂熟于心的诗句了。
       不远处有个观景台,只是奇怪一片荒漠能有何景可观。漫不经心走上去,眼前景象竟有些出乎意料,倒是印证了那句——我们总在最深的绝望里,看到最美的风景。
       那是一片芦苇荡,独属于深秋的芦苇。满眼皆金黄,铺天盖地席卷而来,和绵延的黄沙连成一片。洁白的花絮缀低着头,在阳光的摩挲下泛着微光。芦苇深处隐约可见一汪湖水,像大漠中摇曳着的一叶扁舟,乍一看恍若海市蜃楼。芦苇和沙的黄,湖水和天的蓝,两种色彩交织着,明淡相依,没有丝毫违和感。
       仿佛被某种魔力牵引着,我走进芦苇丛,完全不顾可能陷入沼泽的危险。幸好,这是一片盐碱地,脚下土壤还泛着簇簇白色结晶。踏着松软的泥土,轻拨开浓密的苇叶,寻觅着芦花游丝般的清香。风拂过,苇叶荡漾开来,发出沙沙声响,如同远古的歌唱,又似情人的耳语。我闭上眼,全身心融入这美妙的交响中。这世间,总有些风景,有些声音,看过、听过,便再也无法忘记。
       所观,所闻,所感,我贪婪捕捉着所及的一切,心是从未有过的安逸,时间就此停滞也好。
       只可惜,城墙终会坍圮,蒹葭终会萎尽,千年不过一瞬。
       过往作为一道关的雄壮辉煌,此刻作为芦苇旁的一隅风景,都不过是瞬息万变的历史进程中某个短暂片刻。时间当然不会停滞,但至少,还可以感受当下的美好,封存片刻的永恒。 
       读不懂他的不朽,只是因为,世间万物,本就没有什么是不朽的。

       (二)
     “此有故彼有,此生故彼生,此无故彼无,此灭故彼灭。”
       大清早爬沙山实在不是件易事。
       没有石阶和栈道,路全由前人的脚印铺成。稍一用力,脚底的沙便松散开往下滑;越用力,陷得越深,滑得越快。不过斗争几下便气喘吁吁,山顶越看越觉得高,放弃又心有不甘,不由陷入进退两难的境地。
       或许这沙也是有灵性的,被踩在脚下也不声张,四两拨千斤地默默反抗,将以柔克刚发挥到极致。懂得隐忍又不卑不亢,世间又有几人能做到。
       实在支持不住便蹲下休息一阵,手捧起一掊沙,紧握住,再任凭它们从指间溜走。抬起头,山脊如丝般蜿蜒至天边,又好似斧削的利刃,怀有开天的气魄;回过头,串串脚印组成飘逸的曲线,依稀还能辨出哪些属于自己。恢复些体力,收拾下心情,继续漫漫征程。
就这样走走停停,不知过了多久,终于来到山顶。本以为终凌绝顶,才恍悟征服的不过是一隅罢了,远处更高的沙丘比比皆是。大漠本无边界,又何来顶峰之说。
       放眼四望,一片金黄,净得不含杂质。陡峻的脊和平缓的坡荡漾起伏,光与影的分割自然流畅。单纯的色彩,简洁的线条,皆来自阳光和风寥寥数笔的勾勒,不得不对大自然的鬼斧神工表示由衷赞叹。不同于玉门关芦苇荡的静美,鸣沙山美得大气、畅快。身处于此,心胸也立时开阔。
       远望横卧山底的那弯泉,被沙壁包围,娇小得惹人疼爱。想要走近一睹芳泽,却发现横亘在我们之间的,是一道又一道更为陡峭的斜坡。辛苦攀爬,才有幸俯瞰她的全貌,却也在不经意间离她更远了。
       踌躇间,发现远处人影晃动,是滑沙!找到代步工具,急忙像发现新大陆似得跑过去,所有恐惧都被抛在脑后。直到坐上竹制滑板,面对近似垂直的沙坡,恐惧感又不请自来,只是已经无法回头了。
       闭上眼冲下去,风和沙的鸣响充斥耳畔,体会着飞流直下的快感,勉强也算是驰骋沙场了。可能是太得意忘形,身体有些放松,滑板突然倾斜着偏离轨道,横向一边,我被甩了出去,翻滚几下停在坡上,还好在柔软细沙的呵护下并无大碍。
       气氛有些尴尬,索性扔掉竹板,迈开步子一气跑到坡底,终是体力不支,顺势躺倒在地,任凭沙粒钻进衣服鞋袜。闭上眼,阳光洒在脸上,莫名有种冲动,想化作一粒沙永远融入这片大漠中。
       余秋雨先生游历此处后写道:大漠中如此一湾,风沙中如此一静,荒凉中如此一景,高坡后如此一跌。半晌时光倒都有幸亲历,尤其是这一跌,也算不枉此行了。
       翻山越岭,终于来到月牙泉边,耳机里还循环着那首月牙湾。绕泉一周,所见不及歌中那般惊艳,倒也不觉意外。泉水绿得并不澄澈,点缀着几片苇叶,四周被流沙环抱。若是在江南水乡,实在算不得出众。但这弯泉本就不应生在吴侬软语里,终日与沙为伴才是她的宿命。
       传说里,她是月光洒落人间化成的泪光;现实中,她是上天赐予这片荒凉的恩宠。千年的时光,业已看尽沙的流转,月的圆缺,她始终静默守着流年,消磨着岁月。
       看着这泉,再抬头看看那山,忍不住去想,他们到底有着怎样的牵连。终究琢磨不透,到底是这山孕育了这泉,还是这泉滋润着这山。月牙泉和鸣沙山之间,似乎存着一种莫名的因缘,相依相伴,共生共灭。无论如何,至少眼前,劲风还无法摧平这山,黄沙还无法填满这泉。
       只愿自己能和这山这泉一道,在生活的风沙里尽力坚持罢。

(三)
      “凡所有相皆是虚妄,若见诸相非相,即见如来。”
       那些只应在梦中出现的敦煌壁画,此刻正流连于脑海中,静止又灵动,朴质而张扬。即便只是透过展示中心的穹顶屏幕,震撼已无法言喻。
       车窗外尽是黄沙,偶尔可见的白色风车如同金属巨树,时而捕捉细碎的风,懒散转动着。传说乐樽法师当年云游至此偶遇金光,即选在此处凿窟塑像宣扬佛法。望向天边,想有幸一睹传说中的佛光,却连躲在云里的太阳都没找到。
       传说,终究只是个传说。
       远处横卧的河床早已干涸,凹凸错落的崖壁密布着拱形石洞,鳞次栉比,木门后便藏着贯穿千年的秘密。我早就等不及叩开那一扇扇门,揭开窟龛的神秘面纱了。
       乍一看,莫高窟似与其他景区无异,到处都是排队的游客,催促的向导,以及不绝于耳的喧闹。但他又是那么与众不同,每一块砖瓦,每一寸草木,都自带威严神秘。冥冥中似乎有种力量,牵引着我,走进他。 
       导游再三重复严苛的参观须知后,终于肯带我们进去了。直到窟门开启的刹那,借着泻入的微光窥向洞内,我才终于开始理解,那份莫名的力量究竟来自何处。
       洞窟正中,是释迦摩尼和弟子的坐像,躯体早已破碎不堪,五官被清代画师补得面目全非,但姿态依旧是正襟危坐,神色仍然是肃穆庄严。五蕴皆空,六尘不染,肉身的破损丝毫无法磨灭千年的禅定。
       再看四周壁画,墙体脱落,色彩淡褪,都掩饰不了曾经的亮丽绝美。听向导讲,壁画绘的是法华经变。妙法莲花的大成智慧,以最直观的形式,被永恒封印在有限的狭小空间内。难以想象是怎样虔敬的信仰和洋溢的才情,才能造就如此匠心独运的工笔。
       莫高一魂,飞天传神;说起敦煌壁画,一定要提到“飞天”。依稀可辨,她们正围着藻井舞动着。朱唇粉黛,翩跹绸缎,早氧化殆尽在尘埃里,幸好柔美身段和曼妙舞姿尚在。飞天应该早就飞走了,只凝固一叠轮廓,空留无数传说,但对我们这些瞻仰者来说,业已足够。 
       参观一个个洞窟,从北魏到隋唐再到西夏,我仿佛穿透了千年时光,顶礼膜拜于华夏文明的层层积淀。我始终无法参透其中的玄妙,却能读出逝去光阴中的点滴往事。我仿佛看到工匠们挥洒汗水刻画雕琢的身影,仿佛听到风沙裹挟下石窟凋敝没落的哀叹,仿佛感受到尘封重启神光重现时的惊喜和壮阔……
       莫高窟所承载的一切太过沉重,宗教、历史、文化,乃至坚不可摧的民族意志,早就渗透进塑像和壁画中了。看着岩壁正中檐角飞翘的主楼,总有一种大厦将倾的危机感,可他就像这样屹立了千年,危而不倒。也许是有一份力量在支撑吧。那份力量那么真实,让人无法忽视,也无从拒绝。 
       从乐樽法师选择留在此处时,整片大漠便与佛法结下永恒的缘。这缘始于宗教,却早已超越了宗教。千百年来,他迎来多少朝圣者,去者远去,留者自留;正如信仰,会灭失,亦会重塑。但这片大漠与莫高窟,早已跳脱出传说而永恒存在了。
       离开时,回头再看一眼莫高窟,晚霞衬映下,他一如往常安稳沉睡,恍惚间却又像有什么在闪动。
       我想,我已经看到佛光了。

       曾经去过一些地方,有的带来震撼,有的带来安逸;比那种即时感觉更深一层的,是能引发某种思考;而比思考还更高层次的,是带来一种说不清道不尽的禅意。就像在敦煌。
       我很庆幸自己有机会走进这里,有机会触碰他的斑驳,感受他的沧桑;我又很遗憾永远无法彻底走进这里,领会到的不过冰山一角,终究无法彻悟其中的佛理与奥妙。
        ……
       离开敦煌,就像刚经历过一次涅槃的洗礼。

野草文学奖 北京 冯未然 北京师范大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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