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东升西落,小船开渡收渡……在这幅恬静安逸的画卷中,边城的故事,娓娓道来。
读过不少爱情故事,看过不少悲欢离合,我却对《边城》情有独钟。沈从文先生用极其幽淡的笔墨,向我们呈现了一座质朴的小城,讲述了一份纯洁的爱情。没有轰轰烈烈的爱恨情仇,没有性格鲜明的各色人物,不过是少男少女萌芽中的爱情,却格外打动人心。
《边城》的故事很纯粹,纯粹得令人忧伤:在端午节赛龙舟的盛会上,翠翠与傩送邂逅,两人一见钟情,但害羞的翠翠并没有表明心意。傩送的哥哥天保也爱上翠翠,并托人向老船夫求亲。两兄弟决定用唱歌的方式让翠翠做出选择。天保发觉翠翠心系傩送,为成全二人孤身外出闯滩,不幸遇意外而死。傩送负疚之下离开翠翠远走他乡。外公为翠翠的婚事忧虑过度,在雷鸣之夜过世,留下翠翠独守渡船,痴心等待傩送的归来……
初读《边城》,其实我并不能理解这幕爱情悲剧,结局本不至如此,悲剧完全可以避免。诚然,每个角色似乎都是真善美的化身,翠翠的纯洁柔美,老人的淳朴倔强,天保和傩送对爱情的执着追求和手足情深,都令人动容。但也正是由于他们性格中的某些缺陷,才最终导致了悲剧的发生。我无法理解,为什么每个人都在用沉默掩饰自己的心意呢?如果能把想法完全表达出来,就不会有误解和隔膜,也不会有最后的遗憾和悲剧了。
翠翠,从天真浪漫的小女孩,到在心中埋下少女情怀,再到痴痴守望一去不归的心上人,她自始至终都沉默不语,只是被动地接受和等待。她心系傩送,也明知两兄弟都对自己有好感,却在爷爷询问时含糊其辞,试图用逃避来解决问题,最后亲手葬送了自己的幸福。朦胧的爱情的确美好,但注定换不来一个完满的结局,因为幸福要靠自己主动争取。
傩送,他愿意为心爱的姑娘唱一宿歌,愿意和手足兄弟公平竞争,甚至为了爱情甘愿放弃碾坊选择渡船。可是,当幸福即将来临时,他却抛下翠翠,一走了之。的确,天保的离世令他无法释怀,但他却把兄弟的死完全归咎于爷爷,甚至对翠翠冷眼相待,曾经的一往情深,终究抵不过一个误会。他的决定,让一个人的悲剧,变成了三个人的悲剧。
爷爷,他善良勤劳,朴实憨厚;他终生为他人渡船,生活清贫却不计报酬;他把所有的爱都给了宝贝孙女。他为能给翠翠寻个如意郎君,竭力周旋于各方之间,却在无形中造成了船总顺顺和傩送的误会,给这门亲事设置了障碍,亲手酿成了这幕爱情悲剧,最终带着无奈与愧疚离开人世。
其实比起故事本身,更吸引我的是文中灵动清澈的湘西美景。“一个名为‘茶峒’的小山城,有一小溪,溪边有座白色小塔,塔下住了一户单独人家……”开篇不过寥寥几语,便能体会到宁静和谐的氛围和纯朴自然的民风。作者笔下的小城毫无雕饰,却有万千风情渗透在字里行间,不自觉得淌进我的心里。文中一句话给我印象很深:“……在这小河中,蜷伏于一只小船上,作三十天的旅行,必不至于感到厌烦,正因为处处有奇迹,自然的大胆处与精巧处,无一处不使人神往倾心。”本以为这样的小城只应天上有,后来才得知她的原型应该就是沈老的故乡——凤凰。仅是听到她的名字,就足以为之倾倒。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我决定亲自去一趟凤凰。
一直喜欢旅游,也拜访过几个古镇,丽江、西塘、同里、周庄……名字倒是一个赛一个诗意,但大抵都是游人如织,商铺林立,身在其中,很难分辨究竟是在哪里。幸好,凤凰没有让我失望。记得当我第一次走进凤凰,第一眼看到江畔林立的吊脚楼群,脑海中的唯一念头便是——这里便是我心中的边城。
明明从未来过,凤凰却带来一种莫名的亲切感和归属感。同样是数不清的游客和店铺,同样渗透着浓厚的商业气息,却丝毫无法掩饰她的乡情。走上古老的石板长街,穿过狭窄的弄堂来到沱江边,对岸是古老的吊脚楼群,远处的虹桥氤氲在雾气里,江水穿城而过,江上的乌篷船随波荡漾,偶尔有几只正在捕鱼的鸬鹚浮出水面……莫名地,我觉得自己好像本就属于这里。
宾馆恰好能看到白塔,夜晚对岸的酒吧街不时传出畅饮说笑声,迷醉的光影投射出来,显得光怪陆离,和孤独的白塔形成鲜明对比。我不由想起边城的故事,想起白塔边孤独等待的翠翠。突然很庆幸自己来到凤凰,走进这座小城,才有机会真正读懂这个故事。
我终于明白为何当初一直无法理解这幕爱情悲剧,因为身处高楼林立的大都市,过着忙碌奔波、心浮气躁的生活,见惯金钱至上的爱情观,当然无法理解边城的一切。直到来到凤凰,当我看见苗族阿婆的眼中写满安宁惬意,当我听到水面艄公的号子和船头阿妹的婉转歌声,当我走进沈老简朴的四合院故居,我才终于开始明白,只有在这座小城里,才会发生如此凄美的爱情故事;或者说,边城的故事,只能发生在这里。
边城的水土孕育出人性之美,塑造了当地人隐忍内敛的性格,他们不愿主动表达自己的情感,并不代表他们不会爱。正如作者所说:“眼泪与欢乐,在一种爱憎得失间,揉进了这些人生活里时,也便同另外一片土地另外一些年轻生命相似,全个身心为那点爱憎所浸透,见寒作热,忘了一切。”而这也宿命般地注定了翠翠和傩送的悲剧结局:到了冬天,塌了的白塔重新修好,可那个在月下唱歌,用歌声在睡梦里把翠翠轻轻载浮的年轻人,还不曾回到茶峒。她知道,这个人也许永远不会回来,她也希冀心上人明天就会回来……也许,这个开放式的结局已是最好的选择。
倘若,最终傩送出现在翠翠面前,不再年轻的二人终于相见,多年的等待换来圆满,那会是怎样的感动。等到两鬓斑白,共看花开花落,云卷云舒,倒也不枉此生。又倘若,傩送终究没能回来,翠翠孑然一身,终生未嫁,将爱情和痴心都葬于白塔旁,那又会是怎样一番情景。等到物是人非,此生不复相见,心路阻隔,只奈光阴虚度。
我一直很欣赏席慕容的一段话:“在年轻的时候,如果你爱上一个人,请你一定要温柔地对待他。不管你们相爱的时间有多长或多短,若你们能始终温柔地相待,那所有的时刻都将是一种无瑕的美丽。若不得不分离,也要好好地说声再见,也要在心里存着感谢,感谢他给了你一份记忆。”可惜的是,翠翠和傩送之间从未有过真正意义上的温柔相待,也没能说一声再见。他们的爱情没有海誓山盟,甚至没有一句简单的“我爱你”,有的只是最朴实无华的纯真情感。也许她要倾其一生去守候那段飘渺的梦和破碎的希望。但我宁愿相信,无论结局如何,翠翠一定都不会后悔,因为等的滋味,只有心中有期待的人才能体会。至少,还有回忆是永恒的。
记忆中的那座小城,小城里的那些故事,过了多少年,依然在流传。只是不知道,白塔绿水旁盼着心上人归来的身影,还要等到何时……
野草文学奖 北京 冯未然 北京师范大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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