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死了。因为被其他的狗咬伤，流血不止，在一个痛苦而无助的夜晚，死了。
我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似乎无动于衷，我的内心经历过震动，可只是轻微的一下，不能与我预料中撕心裂肺的伤痛相符合。我是一个冷漠无情的人，这是我获得的唯一的原因，也是唯一的结论。我不愿意承认这一点，于是我嘱咐别人不要让你暴尸荒野，而是要埋在田野中好好地安葬。我踩着脚下的泥土，仿佛又轻微的哀怨声传来。我似乎还是不足够悲伤，对于这一点我几近绝望和恐惧。我真的是一个木头人吗？我曾经在距离你遥远的地方无比怀念你，而你死了，我为什么却如此的寂静无声。
你一定不会像我这样无情。你一定明白你的伤口像夜晚的月亮一样永远难以愈合，在生命即将流尽的时刻，你灵敏的鼻子一定嗅到了死神阴暗的气息，南风吹到你的毛皮上，却比冬季最寒冷的北风还要刺骨。你相比我已经历了太多的漂泊和凄苦，此刻在死前你一定不像我这样望着夜空几乎心如死灰，而是想起了我们第一次见面的场景，是黄昏，落日美丽的光线透过树叶的间隙洒落在倾斜的道路上，真的是歌里吟唱的流金岁月。你是一只流浪狗，我是一个在人间流浪的人，我们萍水相逢，在空旷的世界里抱在一起。校门外是东湖，晚上大风凛冽清凉，我和你在黑夜中摇头晃脑的大树下狂奔，迎着扑面而来的湿气大声呼喊。我回头等你，你兴奋不已地向我冲过来，你的眼睛在黑暗中闪烁着晶莹的光芒，像珍珠一样美丽单纯。我情不自禁地蹲下来，抱住向我扑来的你，你扑进我的怀抱里，一时难以停下的热烈力量撞到了我。我躺在地上，双手高举着你，终于这个陌生的世界上我不再是孤独一个，可有可无，因为无论如何都有一个生命唯一地依靠我，需要我，这个生命的眼睛中只有我一人暗淡的光芒，我们会相互取暖。我向你承诺我会充满意义地克服虚无的生活，我的掌心贴在你脚爪下凉凉软软的肉垫上，我向你承诺我会勇敢。
我们同样只有十几二十岁，可我还年轻，你已经老态龙钟了，在午后总是躺在树荫下睡大觉，而我接近你的时候，你又能辨认出我的脚步声，兴高采烈地跳起来，摇动着毛茸茸的尾巴。你最喜欢的是外出散步，像是在牢笼中囚禁了几万年的鸟一样，你对自由的滋味那么着迷和好奇，你忽左忽右地在前方跑着，时而猛然停下来按住一个树枝装模作样地战斗，时而钻入路旁的草丛里屏息凝神，等着我走近后突然窜出来龇牙咧嘴。我不害怕你跑远，因为你一旦离我超过二十米的时候总会停下来，回头望着我，等我逐渐走近的时候，你又放开腿往前跑一段，再回头望着我，你也在害怕我突然消失吗？我现在才明白这些举动的含义，我们的感情不止是信任，还有恐惧和怀疑，而且这些更为迫切和深刻，让我们的幸福中掺杂着隐忧的成分，这是对生命和死亡的永恒的隐忧，是对时间摧毁一切的恐惧，是本能，我们终于以这种痛苦和破坏的方式并入了对方的本能。我告诉一个人，你会回头望我，可他不太相信，在一个大雨滂沱的夜晚，我赤着脚，和你一起在寂寥的校园里漫步，地上的雨水漫过我的脚踝，我与他在雨中偶然相遇，他叫你的名字，你却不应，只是跟在我的身后直直地注视着我，他惊讶地叹道：“原来你说的是真的，真的在望着你。”
我假装平静地应和他的话，心里却无比开心，灯光混杂在雨点中，像颜料，世界有些混乱不安，我在这闪烁的光、影、声中回头望了你一眼，我们的视线匆匆交汇，我想，哪怕没有语言，我们也能真真正正地理解彼此。雨过天晴的时候，湖水比平日里更显清澈，我会带着你坐在湖边靠水的台阶上，望着远处波澜不惊的湖面，游船和对岸的青山，久久地一动不动，从远处涌来的水波一遍又一遍，不知疲倦地击打着我们脚下的水岸，身后的汽车也是这样，一辆又一辆，呼啸着穿梭而过。这个世界充满了流动和变幻，然而这一切都与我们无关了，我们离开了这些，在一个更加静止的时间里体味着生命和自然。这像是一个梦，不过是我们共同做的，醒来的时候，枯黄的落叶会停在我们的身旁，像是一只疲倦的蝴蝶停在了深秋的窗台。
这些天，我间隙性地回忆着点点滴滴的往事，突兀地停在马路的中央，一个人莫名其妙地笑、叹息或者皱眉，再被一声急促刺耳的汽笛声惊醒。可我的悲伤还是没有达到我期待的程度，我甚至挤不出一滴眼泪。我想要证明我对你深厚的感情，可我发现我被自己欺骗了，或者说，我欺骗了自己，这一切都只是我的自我期待，不是真相。可是这不可能，我所经历的一切都在抗拒着此刻的怀疑，如果这是真的，那么我与你的往事全都会土崩瓦解，支离破碎。我半年前带你回到我的故乡，不久离家远行的时候，坐在火车上，我对故乡的全部思念不是父亲，不是母亲，不是祖父祖母，不是一排排的老房子和绵延到天边的绿色田野，不是夏夜的星空和蛙鸣，不是任何东西，而是初来乍到的你。难道这也是假的吗？还有，我在春节假期的几乎所有黄昏都带着你到田野中散步，你的腿太短，总是被海水一样绿油油的麦苗淹没住视线，寻找不到我，于是你不停地往高处跳，一边跳，还要一边往前跑，我回头望见你傻乎乎的笨拙模样，忍不住停下来，弯着腰哈哈大笑。紧随而至的你停在我面前，先是侧着脑袋若有所思地环顾了四周，再抬起头面对我，哈着气，露出红色的舌头和一口白牙，歪斜的嘴巴淌着口水，似乎因为自己刚才的行为而害羞不已，自我嘲笑。难道这些天真无邪的笑容也是假的吗？我依靠一辆黑车才艰难地将你从一个城市带到另一个城市，我们抵达的时刻正是凌晨，空气闷热，路上行人寥寥，几个旅店老板站在街边拉客，他们见到我下车之后叫了我一声，我没应，而是抱你下来，在深夜的街道上寻找归宿，黑暗深处总是传来奇怪的声响，你紧紧地靠着我的小腿，小心翼翼地前行，一个风吹草动都让你惊慌不已。难道这也是假的吗？
也许都是的。
有人在湖边的路上对我说：“以后别养流浪狗了，让自己伤心。”
可我真的伤心吗？我注视着这条我和你曾经无数次一起走过的路，沉默不语，甚至我也不知道我内心的情绪。
不管怎样，我放弃了自我检验的尝试，让自己陷入往事和悲伤不是一个理智的决定。我也会死的，树木也会死的，所有人都会死，所有的生命都会消逝，这没什么奇怪的，你会悄无声息地沉落到记忆的深处。可昨日的一个瞬间，我路过路灯下的银杏树，一场雨刚停，空气显得湿润而昏黄，一层薄薄的烟雾笼罩着头顶，这层雾本来遮蔽了天空，可我仰起头分明望见了上面闪烁的光亮，像是你的眼睛。紧接着，所有与你相关的记忆都像潮水一样涌来，将我淹没，让我窒息，使我永远不得逃脱。顿时，我的心都要碎了，这些日都在假装隐忍的泪水终于夺眶而出。我这才明白，不是我不悲伤，而是这种悲伤超越了心理承受的限度，只能埋藏在灵魂深处等待一个合适的时机显露出来。或者说这种悲伤被我们之间的距离延迟了，像是电磁波一样传到我心脏需要一定的时间。这时，我几乎难以相信你已经死了，这对我来说是一个极其不愿意相信的事情，而通过我的情绪，转化为一个不可能发生的事情，我抚摸着内心阵阵传来的痛苦和难过，这件事情简直像是最违反常识的科学定律一般不真实，然而真相总是违反我们的常识。
我在隐约中似乎听到了身后有响动的声音，是你仍然在追随我奔跑吗？可我不敢在黑夜中回头，我害怕我回头的时候真的望见一个纯白的生灵，向我扑来，我更害怕，我的视野中空无一物，只有风呜呜地刮到我的脸上。

野草文学奖+湖北省+武汉大学+刘斌（笔名酸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