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极的南极姑娘
                           文/久美措
     我认识一位南极姑娘，她就像是被大洋阻隔的大陆，四周环绕着西风带，以一种“孤岛”的姿态走进我的生命，显得冰冷又倔强。但更多的时候，我觉得她更像南极二千米冰层下的埃里伯斯火山，即使穷冬烈风太过煎熬，足以将基岩用厚重的冰层覆盖，却始终不曾停止热烈的燃烧。
南极姑娘痴迷于诗经，我们也是因为诗经成为无话不谈的挚友。我们总喜欢窝在操场的角落诉说心事，曾经问她最喜欢诗经中的哪句，她淡淡地看了我一眼，头倚在墙上，“茕茕白兔，东奔西顾；衣不如新，人不如故。”我能分明的听出她的悲伤，可却不知从何而来。十五六岁的年纪，伤感和忧郁多半是“为赋新词强说愁”的造作。又怎能有如此浓稠的伤痛。我不懂，不了解。渐渐地，我们熟识了起来，我才明白这悲伤从何而来。
       和许多单亲家庭的孩子一样，南极姑娘的父母很早就离婚了，这在现在早已经屡见不鲜。我身边有很多这样的朋友，所以不认为这有什么特别之处。于是颇为随意地问她跟谁住，她却摇头说自己也不清楚，我皱眉却不好做什么评论。南极姑娘从幼儿园就住校了，一直住到高中，在她记忆中从未真正在家住过一年，休假的日子住在哪里也便无所谓了。她说，像旅店的地方怎么住也不会暖和。她也说，自己没有家。我不禁愕然的哑口无言，她并未理会我的困窘，只是自顾自的继续诉说着，我想她需要很多的倾诉，所以我能做的，只有静静听。
        “我有个妹妹，也从小住校，她比我幸运，性格长相随我爸，而我比较像妈妈。原本我是跟着我妈，后来她去厦门工作，说要打拼一番。无论我怎么求她，她都没有留下。于是我被打包扔到爸爸家，也许是我和我妈长得太像，所以不讨他们一家人喜欢。妹妹是惯会撒娇和使性子的，总是缠着让爸给她买新衣服新手机。我曾经很努力很努力的想让他爱我，可他终究疼她多些。”
        “那为什么不学你妹妹撒娇？”我不解，都是一样的年纪跟父母撒娇几乎成了惯性。
        “我做不来的，有些事的坚持我并不会轻易改变。而且她是我亲妹，我不想和她争什么。他们不是合格的父母，可我却是合格的姐姐。我们从小就学着大人的生存之道，学着看人脸色，我不想让她学会虚假的同时尝试耍手段。”她仍靠在墙上,神情却是落寞和看惯冷暖的淡然。
       “你知道么？那个家里只有我奶奶疼我护着我，奶奶留过学，我的英语就是她一手教的。我那么爱她，可最后她也走了，永远地离开了我。一直在想是不是所有我爱的人都注定会离我而去，渐渐地我也学会了不挽留，不奢求。”
      “南极，我们爱的人总会离开的，只是时间早晚而已。”我心中酸涩不已，可却不知道该用什么来劝慰她，我没有立场，也没有资格。因为我与她相比足够幸福，而幸福人的劝慰也许更伤人，语言的力量在此刻显得多么苍白空洞，南极姑娘却笑着对我说谢谢。
       “说真的，我知道，如果我不做点儿什么，我大概就会冻死在那些漫长无尽的黑夜里。”并不是故作姿态的伤感，她的心中是真的有伤口在疼痛着。她拼命想治愈它，可却总有人将伤口残忍地越撕越大，我甚至可以看见那尖锐的切口，听见鲜血滴答滴答地流着。后来我俩因为各种原因双双转学。南极姑娘追逐着她的梦想去做她想做的事，重读高一学习美术专业。我知道她一直是有天赋的，真的佩服她，背负了这么多沉重的东西，还能活得这么美好，还能有力气像自己的梦想奔跑。我一向是个坚定的人，可却也曾有弄丢自己梦想的时候，由此我更知她的不易。
暑假我请她来家中小住，傍晚我们躺在床上，听她诉说转学后的趣事。我家的猫儿团成团睡在一旁，时不时被我们的笑声惊醒，毛茸茸的耳朵轻轻耸动。踌躇再三，我终于问出了口，“你家……还好么？”
       “还不错，我和妹妹都搬到爷爷家里了。”她已经和我非常熟稔，语气漫不经心，仿佛她只是个旁观者，这些都与她无关痛痒。
     “为什么？你爸他……”
     “他把房子卖了，其实我挺生气的。不是因为他卖房子，而是他根本没有告诉我，他觉得没这个必要。所有人都知道，只有我不知情。说起来还真是讽刺呢，我放假回家，开门看见屋里一片狼藉，东西全都没了。我以为我被彻底丢下了，还毫无形象地蹲在地上大哭。”
       “怎么能这样！然后呢？”我急了，不敢相信世上竟然有这样的父亲。她看我的脸绷得紧紧地，“扑哧”笑出了声，我不禁着急打她一下，“还笑呢！”
       她顺势靠在床垫上侧头，我看不清她的表情，“好，我不笑……可是真的很好笑啊。我给他打的电话的时候还在担心再也接不通了，知道么？我害怕得手都在发抖呢。他却轻描淡写地告诉我房子卖了，让我住爷爷家。我问他我房间的画夹颜料去哪了。你猜他跟我说什么？他说他以为不用就卖废品了。大概是觉得抱歉，他许诺再给我买一套。可我不需要，我从来都不需要啊，你说那新的能和旧的一样吗？他说我不识抬举就挂了电话，他是亲生父亲，你说可笑吗？”她笑得前仰后合，眼角都笑出了泪花，“然后我一个人去废品站，从垃圾堆里一件件翻我的东西。整整找了一天但还是有好些画笔被压断了，无论我怎么接也接不起来了。在最煎熬的时候，它们从来没有抛弃过我，甚至只有手上握着画笔才能安然入睡。我失踪了这么一天，没有人寻找，没有人发现，也没有人在意。”
我再也说不出什么，却莫名觉得恐慌，我握住她的手认真地看着她，她也终于正色起来。“你恨他们吗？”我问过身边无数单亲的朋友这个问题，答案从不出乎意料，几乎全是恨的。我担心她也和她们一样，因为南极比她们更压抑更痛苦，而我并不愿看到她满怀恨意地活着，她不该这样生活。
       “我不恨他们，真的，其实我也想恨，但我做不到。我只是对他们失望透顶。”她的眼神平静，一丝怨恨的神色也没有。
“那你以后会养他们吗？哪怕他们对你并不好。”我不禁又抛出一个问题。
        “我不养谁养？”南极的答案言简意赅，却让我刻骨铭心。那一瞬间我感觉我快要哭了，立刻转向一旁一把将我家还在睡梦中的猫儿搂进怀里，佯装逗弄，可猫儿挣扎的极其不雅让我困窘。以往朋友都愿意找我谈心，我也会用各种道理开解他们。我从来没觉得我的语言如此浅薄无力，我没办法安慰她，我得承认我束手无策。她并非无药可医，而是她根本不需要，她只想要人倾听和陪伴，她太孤独。她的话令我心痛，令我羞愧，令原本能说会道的我变成了哑巴。
       她反握住我的手，“阿尘，你是第二个对我这么好的人，愿意听我说这么多。奶奶曾跟我说，北极是世界上最冷的地方，黑夜连着黑夜。我问她如果在北极怎样到达黎明。她告诉我往南走。我说我不知道哪里是南，她笑了笑说，既然你已经在世界的最北方，黑夜的尽头，那么无论你向哪个方向走，都注定是南方，奶奶在南极等你。然后奶奶就走了，我一直坚信到现在，所以才没被冻死在夜里。”
       我听着她的话，才慢慢地，慢慢地了解到，南极姑娘内心能这么美好就是因为奶奶的话，在她的心里种下了爱，才不至于让恨生根发芽。可是这世上，单亲的孩子千千万万，他们痛着，忍着，伪装着，冷漠着，甚至堕落着。他们无处诉说，只能将伤口遮着掩着。他们很健康，只是生命中缺少了一个人，一句话，一个坚持。并不是所有人都足够幸运能遇到南极奶奶这样的亲人，也并不是所有的人都像南极姑娘一样，活在寒夜却怀抱希望，她深深知道不恨才能不痛，有爱才能温暖。哪怕在无依无靠的情况下还可以始终为一句话坚守，为自己的梦想坚守，为自己的感动坚守，直至成长为理想和光明的斗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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