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双城记
一
实不相瞒,我的故乡盛产青皮月亮。
每年夏天,我们只喝它泡的水,
苦涩的青草香气是它风干的遗产。
当这种作物奋力结籽的时候,
孩子们在睡梦里,指甲疯长。
二
我们对溪流有着相似的记忆和了解,
那里长满了板鸭们喜欢的水草。
几度指认幼时落水的地点,
我们已实属幸运:
难道坠落时,你可以料到
二十几岁,我们仍能对坐
分食一条翘嘴巴鱼吗?
三
每一个小孩在牙齿没出齐前
都很了解溪水蒸蛋这种口食。
二十一岁时,我在别处
和一些炖蛋爱好者夜间进食。
我品尝着嵌在娇嫩蛋羹中的蛤蜊,
旋至而来的酸涩展示了它们受难的过程。
我咀嚼着它们,像是在咀嚼
一个成年男子坚忍的感情。
四
每个季节都有可以讨论的吃食,
用语言,我们尝试回溯熟悉的味道。
姑娘可爱,河虾多汁。
两颗操持相同口音的喉头,
在稀释了的酒精中趋向互补。
五
竹鞭在土层中编织成笼,
裹住整座山头。
常绿的野林里,麂子的鸣叫也醒来了。
一切都在悄悄蓄势,春天。
这绝望的肉欲。
2、老奶奶发动机
当我们穿行在湖底隧道时,
我周身温润,对你所说的事情
也毫不挂心。但你一个劲地道歉,
疲软如一些浮游生物。
发动机他老了,每次咬合
都像你的奶奶在炒菜。
傲慢如我们,是不会去探索
自己在食物链中的位置的。
你驾着老发动机上拉索大桥,
好像是忘了如何适时地切换档位,
草莽地领我,驶向锋利的深秋。
3、利比·费尔南代斯
我第一次见利比时,是在一辆破败的公车上,
天气热得慌,该死的空调又失了灵,
我湿淋淋地上车。车上有个紫色头发的老女人,
鞋头掉了漆的搭扣皮鞋上是一双缝补过的肉色丝袜,
她大嚼着槟榔,旁边正坐着我的利比——
利比·费尔南代斯。
后来我一度回想,我多么希望我们相逢于
一条渡船上。有凉丝丝的海风,
利比是伫立在泥泞海水的闪光之中。
你知道大海无可比拟,简单极了,
我们就可以在海上或者平静无事,或者睡去,
以至死掉。
利比有些近视,如若你在马路上遇见她,
她准得靠近了才能认出你来。她会说:
你好你好,你身体好吗?
无关饭食,不谈天气,我顶喜欢她这点。
即使后来她成为了我的恋人,我们也压根不谈将来,
我们的话题就像报纸上的新闻,内容相同,推理逆向。
利比最喜欢在雪天穿她有几个小洞的狐皮大衣,
并能时时注意把蛀虫洞藏在手臂内侧。
我总是要敬佩地看着我的女人,利比,
可以把破败的狐裘撑得如此庄重。你们不明白,
她的美就是这样破破烂烂,瑟瑟发抖。
利比·费尔。利比·费尔南代斯。
利比坚持只喝蒸馏水,我有足够多的伏特加。
她从不在事后看我一眼。看,是一种好奇的行为,
只要一看,那就说明你低头了。
光着身子热腾腾地并坐在床上,我们就一个劲儿地发呆,
就像在牙医候诊室带着小儿子,在飞机场坐等,
在第三国国境线上过境——就像那样。
几年前,当我在为自己扣上最上面那枚衬衫扣子时,
我突然发现我老了,利比也看到了这一点。她说:你累了。
然而,我和诸位一样,从没想到她老得更彻底、更隐秘。
利比说我爱的是爱情,并且说她早就知道了。
我的英雄气概,那就是她。
利比·费尔南代斯,让人真恨不得能把她一口吞掉,
她叫我做了一场好梦,梦见她亲手把自己杀死。
衷心感谢今日所有出席利比葬礼的朋友们。虽然
我们无法送走利比,利比•费尔南代斯。
4、夏夜晚风
六七点的澡堂,在一片咸湿的蒸腾中自净。
那些准时到访的姑娘们,
小心地注视着彼此粗劣的身体。
一种对目光的恐惧也造就了身上
道道粉色的指甲痕。然后
像从未经历梅雨的祖父,拱起身子,
驼上一颗精致的脑袋,走入夏夜晚风。
奶白色的空气顺次向路人敬礼,
它们说着——“2016年讨厌脂肪。”
一个细心的归人发现雨季正式来临。
群风之上,云团正在突起,
丰满了晶体态的水汽。
你说,再过一刻钟,它们就将
打湿你温顺的丝质前襟。
5、生而为女
快睡着的时候,我见到了
成年百古的事情:站着,
等母亲洗好澡。浴室越来越暖,
我的肠胃涌起了米粥的香甜。
我想起母亲圆润的身体,
和沐浴后背脊上丰富的抓痕。
我就卡在了那儿,临睡的时刻。
豌豆般大小的记忆横卧着,
勤劳的农人赶在每日日出时分
浇灌它。我像个刚浇完一块地的人,
与直不起的腰骨僵持不下。
水不是我想去浇的。我喜欢
那些鲜嫩的植物,但是无所谓。
是母亲,提着竹斗耐心传授我
戽水的技巧。可惜还没几下,
我就开始气喘。看着我弓着的身子,
母亲开始低声地咒骂自己
生了一个不合格的女人。
所有女人都将在生育后变蠢
——只有这一点是公平的,
否则我与母亲的差距还将更远。
米香和流行病在街上互相遭遇时,
母亲把灌溉的工作全部交给了我。
铁色禾苗没能长成可口的形状,
日头却茁壮如滚烫的石灰。
山坡为主我为客。当母亲决心
供养这片山时,我就宿命地
多了一项志愿。逐渐地,
一切抽象活动都疏远了我:
流泪,争辩,服药……
我和山头终日寂静如干净宽敞的
候诊大厅。我有着母亲赐给我的
性感肚皮,却一再放弃生养。
6、四世同堂
耕种那片无尽的郊野时,
我没能察觉到自己正在生出白发。
祖父用愚笨的剪子挫去新生的柔嫩,
我也同他一样,容不下指甲的侧枝。
浇灌。然后倒数五秒,就能目睹水渗完。
沟渠向天喂水,也是虔诚坚忍的一种。
浸泡着的谷物,在我的梦里夜夜转黄,
米香穿过针眼,拍打着妻子红润的额头。
灰乌鸦衔着偷来的发卡,在相纸上
缩成一个休止符。妻子已经累得快走不动,
新缝的小棉衣趴在她的膝上。季风没有带来雨,
我的情欲也终于结痂。桑榆难以防备种种。
大儿子像一截粗老的树根,与日历相对。
他画我:一只通体蓝色的麻袋,粗陋不堪,
但是我不恨满手茧子和浑浊的赤眼。
我的妻子正腆着肚子,走向无知的水井,
那时候——流云相合,众星俯身。
7、热带新娘
晚餐后,他坐进一方暹罗沙发,
开始剥食一种叫做黄皮的小果子。
热带气候寄居在毛剌剌的皮下,
像一个习惯,一种粗粝的生存主义。
奇特的酸涩驱使他本能地想到
浑水中的短吻鳄和人们湿润的吐气。
他不知道那些人是怎样将这些小果子
和他们的女儿一并带到这里的。干旱。
果皮泛皱,女孩的不适感显然更甚。
炙热像一把剪子,排除任何多余的行为。
人们囿于室内,方才开始打量自己的身体,
计算始末,考察宏细。
他感到自己三十岁,与一个热带新娘对坐,
一无是处,不知所措。
汗液汇集成珠,从肩胛骨间滑落的感受
令他想起一条吐着信子的斑纹球蟒。
修长的黄皮籽在地毯上纷纷脱靶,
用肾上腺素自我武装的日子终了了。
8、第十八号台风
这个季节,
像是凝固在肉汤表面的猪油。
辅以棉袜在地板上走动的声音。
下雨的时候,他就做一只锚,
稳稳地悬在日子深处。
割草机摇落恩泽,窗户
凝视那个下跳棋的男孩。
他平躺着,感受体内
细胞鲸吞彼此;感受雏鸟
水到渠成地扇动翅膀。
草场开始休养,
在向寒冷滑去的途中,
一只乌龟,爬进了自己的苔藓。
9、炸酱面
“那些日子里,唯一能让这些天作的生物果腹的……”
半夜油光光的木桌,没有带花的餐布,
又一次呈上这样一丘,素碟装盛着,
映射着猎户整饬的腰带,
却没那么有精神:过了水的麦子,
苟且得像天桥上的行人,面红耳赤,
又无动于衷。简单不能更甚,
多余的辣椒在视线里隐匿,
却在口腔里郑重地点开一颗火炮。
年就快过完了。母亲倚在灶头边,
木然的,像足了一个妇女。你知道
还有三分钟,这廉价的粮食就能出锅,
而今晚,你还将卧睡在母亲的眼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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