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寒故乡题材的散文诗评论
车尔尼雪夫斯基说过:“那些为生活所折磨,厌倦了跟人们交往的人,是会以双倍的力量眷恋着自然的。”诗与哲学中的“自然”,具有物质与精神的二重性质,而又尤其倾重在精神层面。走向家园,眷恋自然,不仅是现代人对于喧嚣与浮躁的一种逃逸,也是自身灵魂救赎的一种方式。
我不知道诗人夏寒是否如此,是否也是“为生活所折磨”了的那种人呢?
但是,从他提供给我的那些诗中,我看到了他也是“以双倍的力量眷恋着自然”的那种人。我宁可相信他是这样的人。因为,他是诗人。
我至今没有见过夏寒,也没有到过他的故乡,没有感受过贡格尔草原、乌兰统布的苍莽,没有探试过老哈河水的深浅,也没有谛听过荒原月夜里狼嚎的尖利。我对内蒙古,只有一点很可怜的印象。还是世纪之交时,随中国散文学会会长林非先生去内蒙古草原采风,短短的三五天时间,真个是走马观花,苍莽大草原只走了渺不足道的一角。然而,我觉得我骨子里有一种草原情愫。对草原的歌,像是个嗜酒者对于酒精的依赖。音乐一起,酽酽欲醉。德德玛、腾格尔、降央卓玛、乌兰托娅、乌兰图雅、云飞等等,《高原蓝》《敖包再相会》《父亲的草原母亲的河》《陪你一起看草原》等等,一遍一遍地听,似乎不曾有过厌倦的时候。我也一直在想,总有那么一天,让我爱上写内蒙的散文诗,像爱上内蒙的歌那样的爱。
因为著名散文诗作家刘虔先生牵线,让我在信箱往来上与内蒙散文诗作家有了些接触的机缘。也让我开始比较地关注夏寒的散文诗。虽然,夏寒的散文诗还没能有让我“酽酽欲醉”的享受。但是,我似乎发现,他是能够在这方面走得很远也走得很好的一个。诚如评论家秦兆基先生评价说:“很少有一位诗人,如同夏寒先生那样,目不旁骛地专情地写草原。他在春的季节里独行,在冬的季节里独行,从他的生身之地老哈河畔启程,涉历了内蒙古的土地,贡格尔草原、阿斯哈图石林、浑善达克沙地、乌兰统布绵延的群山、金界壕、应昌路的废墟。他还在同时代人的艺术作品——摄影、绘画中搜寻,用散文诗去揭示尺水寸波中大自然美的存在,给与它们以诗的诠释。”
夏寒,“以双倍的力量眷恋着自然”,这不仅使他用现代人的目光与情怀打量这个生养他的母亲的草原,也使他有了“现代的迷离”,越发觉得找不到故乡,甚至找不到自我。于是,形成了他散文诗里不断发问的思路与习惯:
贡格尔草原,在哪里?
西拉沐沦河,在哪里?
夏寒在诗中不断地发问!这是个他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草原,这是个诗人生于斯而长于斯的草原,草原上的沙榆、红柳、云杉、白桦、格桑花,那带有地域和民族特征的风景线——敖包前弹马头琴的老人,飙风疾行的马群和挥动套杆的骑手、散布在草丛中星星点点的羊群,孤独的苍狼……他如数家珍,他了如指掌,可怎么就变得异常陌生了的呢?怎么就找不到故乡了的?故乡是什么?他在《独行季节》里发问:
又是谁,使我由此岸向彼岸跋涉?独行季节,每个时间的细胞都很饱满,
没有停止的脚步总是在寻觅中勾画伊人的影子,
没有醒来的梦,因为你的降临得到清晰的诠释。
这个令他魂牵梦绕着这片高原热土,这个让他怎么走也走不出的热土。他站在这片热土上而寻找这片热土。故而有了还乡的感觉,有了对于故土的钟情与讴歌。故乡成为他永远的伤痛,思乡也成为他难以解释的一种情结。他的《老哈河•晨曦》劈头就写道:
是谁,在天籁之外,错把月牙当弓,勾弯了故乡的老哈河?
是谁,苍茫了原野,让父亲的马鞭在旷野中回荡?
是谁,荡起了双桨,在河心赶路,寻找着诗行?
诗人以一连串的发问开篇,先是问天,进而问地,再去问河。内蒙的古老大地上,生命以原初状态而呈现,充满了神秘,也充满了生命的强悍。老哈河发源于河北省西北山区,流经赤峰市东南部,与西拉沐沦河合流为西辽河南源,是辽河的重要支流。夏寒截取老哈河弯道边故乡的晨景,表现故乡带有农耕社会和游牧社会特征,也引发了作者的深度思考:这条古老的源远流长的老哈河,是不是与现代文明隔绝的?
在走向故乡的路上,诗人以实在可感的乡情体验以验证内心的感受,不断地发出对于内蒙古大地的质询,也惊喜发现故乡拔节着的诗意。其《北方,拔节的秋季》唱曰:
旷野。
树光着头,任麻雀飞过岁月。
夜幕,拽着虫鸣的忧伤漫过山风。风景,被最后一片枯叶燃烧。
灰烬,在生命的尽头
期待下一个春天。
远山。
雨滴弹落,敲打黄昏的脊背。
空旷,使夕阳深处的童话复活。村庄,炊烟袅袅,缠着老树在微风里叙事。
季节,使农事的预言冷清。
溪水,荡着微凉流淌。
风声。
爬过山野,花香与麻雀窃窃私语。
暮鸟,怀抱昨夜的残露,在东方第一缕晨曦中醒来,抖落最后一滴露珠。
空谷,在密林深处蓄积明天。
诗意,在柳梢争春的缠绕中拔节。
这是一章很像诗的散文诗,语言省净而洗练,形式短小而精悍,他的散文诗已经不满足于对草原的再现性的摹写,而是尽可能地弱化叙写上的写实性,而这种表现性的书写自觉,使其作品中的情感含量与美感因素激增,形成了意义饱满的审美喻象,实现了风华秀丽和深入浅出的对立和统一。
身在故乡而回故乡,而寻找故乡,故乡是一种精神,是一种图腾,是一种生命意识的具象,是一种哲学意味的反刍。海德格尔说:“一切的诗人都是还乡的”。爱因斯坦和诺瓦利斯则认为:哲学是怀着一种乡愁的冲动到处寻找精神家园的活动。夏寒走在回乡的路上,他有着中国农耕社会里的人所特有的“根”的意识,也有着特有的乡愁,特有的回乡的冲动,特有的对于故乡、对于生命之根、对于父母之邦的一方桑梓热土的寻找。他的这些故乡题材与主题的散文诗,生动地记录了他思乡寻根的情感经历,他也经受着心萦怀而梦绕魂牵的情感折磨,家园也就一直成为诗人的精神归宿与灵魂栖息地。他的关于家园之咏,氤氲起了一种欲隐欲显、似有似无的沧桑人世的悲情和忧郁。诗人在《回故乡,在春季中断想》中写道:
一个乍暖还寒的季节,回到故乡。
干涸的河床上,不知流走了多少美好的岁月和时光。
但远古,那写满记忆的的河床上,探头探脑的小草把春天挠醒,散布着遍地春梦。
我的记忆,伸出一双打捞岁月的手,重拾远逝的童年以及童年的那些童话。
春之声,漫过了花香的脚步,也漫过了故乡冬季残留的遍野衰草的黎明。
这就是故乡吗?故乡是什么?故乡,是“炊烟,袅袅升起”。故乡,是“母亲的白发,那丝丝缕缕的白发”。故乡,是“干枯的野草还在荒山的冬天里休眠”。
路边的荆棘,一不留神刺痛了我的一段心事。
残垣断壁,以及河道中的瓦砾,有的诉说着别离的忧伤,有的却在感叹时光如流水。
捡起一片落叶,亲人们的血脉在树叶的纹路中苏醒,故乡曾经的笑声开始鲜活起来。
诗人回归家园的姿态,其情感指向是明朗的,流露出对于当下的厌倦,对于城市的逃离。而当诗人回到家乡时,顿然升腾起了一种莫名的亲切感与温暖感,虽然也有“一不留神刺痛了我的一段心事”的酸楚,但是,更多的是一种“生命的意识却被一阵春风召唤”的幸福感。郁达夫在《忏余独白》里说:“因为对现实感到了不满,才想逃回到大自然的怀中,在大自然的广漠里徘徊着,又只想飞翔开去;可是到了一处固定的地方之后,心理的变化又是同样地要起来的,所以转转不已,一生就只能为Wanderlust的奴隶,而变作着一个永远的旅人(Aneternalpilgrim)。”作为夏寒这个具体人来说,其对故土的热恋而走回故乡也许不是“因为对现实感到了不满”,而主要是其心底的一种原始冲动。然而,这种冲动的诱发或增强,总是有其外力的。他在《北方五月,我走进故乡》中满怀深情地说,故乡“一个婉约的意象成为北方的五月的风光,一种风情暴涨成潋滟而又迷幻的风景,/装进了一坛老酒的醇香,使浓郁的朦胧与沧桑在乡村的日子里发酵”。“岁月的河道,流逝了春秋,也留下了河畔静静的守候,构成一幅追忆过往的剪影!”夏寒以还乡的精神走向故乡走向家园,这故乡与家园主要是精神家园的喻旨。他在此章散文诗中这样写道:
记忆,源自乡情的浓度。凄婉,却如过了夜的凉茶一样悲凉。
曾经的庭院,离开多年便成为旧居。旧居,常常是制造旧梦的一座碾坊,一圈圈推着岁月行走,却始终推不出原地。
无人居住的地方,总有风雨在墙角旮旯,还有残砖断石碎柴的缝隙间没有条理地散落着花开过的衰草与枯蒿,交织成凄凉和沧桑。
凄美,总会有七分凄三分美相依相伴,即使美得有些可怜,毕竟还有美的存在。
而凄凉,却是五成凄五成凉的同类组合,远比凄美的故事凉了许多。我费尽心机,找到了早已生了绣的铁锹和镰刀,把长在衰草与枯蒿上的凄凉全部铲除。
这时,古老的院落里呈现山芍花过的枝叶,所以我要留下,它的干枯承载着历史,它的根须延伸了五月的嫣红。
这是站在都市的樊笼而苦苦遥望家园的感受。这是现代人“无家可归”的孤独感所生成的怀归焦躁和自救渴望。我不知道夏寒是否也有精神上彷徨与苦闷的时候,我以为,应该有。作为诗人,没有这种精神感受是不可能有其深刻咏叹的。夏寒在他的《浑善达克之秋》中排列出众多的特色物象:“一株株体态各异的沙榆、红柳顽强挺立”;“半灌木丛、沙地禾草,以及各种野花伴随其间。/与飞禽走兽相依”;“浑善达克之秋,被秋霜打透。/染成了色彩纷争的原野,那红红的绿绿的黄黄的紫紫的树叶交织,”故乡沙地的景色:单调、荒凉、死灭。但是,在草原之子夏寒眼里,却是非常亲切,充满了生气,呈现出色彩斑斓的美感。诗人一旦面对或怀想起故乡家园,内心都会变得温润起来。故乡之场景,不仅成为其丰富的创作资源,更能够对其心灵起到巨大的抚慰作用。因此,他对故乡忠贞不渝地其:
一如既往地守望着我的清贫和我清贫的诗歌,在等你,等你来小溪旁,来林荫下,来草丛中,还有那静谧的山村里。不要鲜花,也无需掌声,只要你在这里之后,仍不知你在何方?
还是等你,还是一如既往,也还是一如既往地清贫,仍在等。等在诗歌里,等在散文里,以及那些厚厚的情书里。
——《守望》
我用思想的翅膀,丈量着夜的心房。山,隔断我的视线;水,折断放飞的思想。荒草,长满了眼眸,思绪的手,把你紧紧地拽住不放,为你拂去 心伤。
我携着灵魂的眸子四处探索,在深夜中凿开一条通往你的隧道。仿佛,看见你的泪打湿的衣襟。看见你的眸子寻找着,寻找着蒙古歌声,遥望着远方。
——《凝望》
对于家园的特殊眷念,已经成为夏寒散文诗中的一种非常突出的精神元素。这是他睿智,也是他散文诗的特色。故而,他的情绪是健康的,情感是饱满的,其语言是朴实而鲜活的。故而,他不需要将文字搞得怪怪的,以显示其现代性;或者将语言弄得支离破碎,以显示其深奥;或是靠语言上的珠光宝气的外在装扮,来掩饰实质性的苍白。夏寒散文诗的语言,淳朴而悠远、舒缓而自由,刚劲却不失柔和,质直也不失缠绵,那是草原特有的原生态的音籁。而这种音籁,正是其还乡踏响的节律。夏寒,走在回乡的深度里。
乙未清明匆匆于三养斋
夏寒简介:夏寒,网名草原夏寒,现任《中国散文诗》年选及《文学新视界》期刊主编,中国网络散文诗大赛终审评委、著名散文诗作家、诗人。迄今在《光明日报》《北京文学》《散文选刊》《星星诗刊》《诗歌月刊》《中华文学》《山东文学》《北方文学》《安徽文学》《延河》《意林》《扬子江诗刊》《散文诗》《世界日报》等海内外百余家报刊发表作品500余篇首。散文诗入选各种权威年选本,诗歌入选多种选本,文学作品共入选60多种选本,为你人撰写序言100多篇,出版7部。海内外100多家媒体重点推介、评论或报导。
作者简介:王志清,我国当代著名学者。南通大学教授,生态文学研究所所长、新闻传播学系系主任,中国王维研究会副会长、中国散文诗作家协会全委会副主席、江苏省中华诗学研究会副会长。已在商务印书馆、人民文学出版社、北京大学出版社等出版著作(包括主编)20余部。在《人民日报》《光明日报》《诗刊》《词刊》《文学评论》《文学遗产》《北京大学学报》等报刊发表了大量文学作品及其理论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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