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习近平总书记在文艺座谈上的讲话》指出,要结合新的时代条件传承和弘扬中华优秀传统文化,传承和弘扬中华美学精神。我们注意到,在习总书记《讲话》全篇中有一个相当重要的关键词:中华美学精神。什么是中华美学精神?在我看来,就是文艺创作要体现出中华民族独有的艺术品质和艺术风貌,它还有一些类似或相近的表达,如中国传统、中国精神、中国优秀传统文化、中国风格、中国气派、中国气质。中华美学精神是从中华文化的土壤中生长起来,就象一个农民的面相和他的村庄天然融合,彼此搭调。
之所以提出这个话题,是对当今学院派批评空疏化的批判。大家都知道,现在我们的批评基本上是西方文艺理论影响的产物,批评被学院化和经院化,到处是概念的拼贴和理论的空转,知识成为批评家抵达作品的阻隔,缺少有生命体温和美学品格的文字。这就造成一个很大的问题?就是批评的不及物。《讲话》指出,不能以西方的理论来解释中国人的生活,来解读中国的作品。就为我们指出一条解决问题的路径,那就是建构具有中国美学品质的批评文体。具体来说,就是让文学批评回到文本,回到作家,回到常识,回到朴素之心,回到创作的原初状态,回到故事、人物和叙述,体现中国审美趣味。
一、有必要弘扬文本批评传统,让批评深入文本的密林
美国批评家瑞恰兹、兰瑟姆等创立了著名的新批评学派,他们摒弃传统的作家生平研究和社会历史批评,提出文学本体论,坚持文学的独立性,把作品本文视为批评的出发点和归宿,从作品的语言和修辞中发现微言大义。我认为,新批评以文本为主、文本为王的主张对全媒体时代的文学批评具有积极意义,但中国文学批评自有非常丰厚和纯正的文本批评传统,有很好的文本细读传统,根本不需向西方新批评理论顶礼膜拜。
我们有金圣叹点评《水浒传》,有胭脂斋批阅《红楼梦》,他们就是在文本上逐字逐句鉴赏、评价、批注,做得非常深入到位,富有质感。这种文本细读比西方新批评更透彻,更深邃,更贴近,更有弹性,更具生命气息和人文情怀。在全媒时代,传播、发表和出版自由带来的直接后果是海量的作品,这几年,每年出版四五千部长篇小说,还不包括数以千万计的网络文学作品,形成一个广阔无边的文本的森林,泥沙俱下、良莠不全、鱼龙混杂。批评家怎么宏观把握,怎么从大量粗糙的作品中发现好作品,发现文学发展的内在规律,靠空谈和理论推演是不可能的,唯一的办法就是深入文本的密林,尽可能的细读作品和占有文本。我这里提出几个深入占有文本的方法:一是分专题阅读。从芜杂的作品中拣出一些有价值的小专题。如蚁族文学专题、留守儿童专题、知识分子专题等等,集中阅读专题内作品,使批评更加单纯、深入、到位、透彻。我们学校中国现当代文学学科点曾有个研究生选《剩女文学研究》,把当下谈及未婚大龄女青年的作品集中在一块研究,研究这类作品的精神内涵、美学特征和背后的心理学、社会意义,我觉得角度就选得很好,具有类型意义,又能衍生出许多有价值的文学问题。二是选读经典作品和代表性作品。比如以各个小说排行榜、长篇小说选刊等为参照,寻找年度经典,中国社科院文学研究所《中国文情报告》作全年长篇小说综述,也就谈了十五部左右代表性作品。三是团队作战。面对网络时代海量作品的局面,有时哪怕读代表性作品一人也难以胜任,可以采取团队作战的方式,组建阅读小组,就某一专题作品各分一部分给小组成员细读,各自写出阅读总结,再交流汇总,形成总体印象。如最近我带领几位研究生做湖南文学年度发展报告,就把作品分为小说、诗歌、散文、报告文学、儿童文学、网络文学六部分指派每人负责问读一部分,每人写出所负责体裁述评,然后汇总交流提炼,形成总的年度文学报告。
二、有必要弘扬“以诗论诗”传统,让批评本身成为一种创作
批评本身应该成为一种创作包括两个层面的意思:一是批评家应该有文学原创。毛主席曾说:“你要知道梨子的味道,你就要亲口尝一尝”。因为批评家面对的对象不是客观存在物,而是文学作品,是诗性的事物。艾略特说:“一个作家在创作过程中的确可能有一大部分的劳动是批评活动。”李健吾说得更透彻:“每一个人在某一意义上,全是一个批评家。有的是伟大的创作家,同时也是了不得的批评家。”批评家不一定要发表小说诗歌散文,但搞一点原创训练,有助于了解创作的发生机制,了解创作内部的精神秘密。现在有一个有趣的现象,评论写得最好的不是科班出身的批评家和文学理论教授,而是那些小学、中学出身的作家,比如余华的随笔。二是写批评文章本身就是一种文学创作。中国有“以诗论诗”传统,用具象化或感觉化的评论语言描绘出难以言说的意味。批评文章本身是一个可以品味的艺术品,是与小说、诗歌、散文、戏剧并列的一种文学体裁,具有自身的文学性和美学品格,应该让读者感到思想和美的震荡。在文学性这一点上,它与小说应该是一样的,好的文学批评都是美文,中国作协评鲁迅文学奖除了小说散文外,还把文学批评纳入其中,就说明了这一点。如何让批评成为一种创作?在这里我想提出一个批评的“冰山理论”。批评不是不要理论,相反需要更为坚实的理论基础,批评家也应该多读中西文论著作,但理论只能沉淀在内心,绝不能浮在文字上,文字应是生命和原创思想的喷发,精辟而有能量,短小而境界阔大。如同海上的冰山,底层是厚实广阔的理论和生活,评论文字只是露出水面的冰山尖。现在批评界有个写长文章的习惯,动辄几万字,以为长就显得厚重,有学术性。中华传统美学讲余味,讲留白,讲言外之意,讲微言大义,讲静水流深。事实上好的批评文章不需很长,汉语是象形文字,蕴含丰富,几千字就可以表达很多内容了,把最核心、最精辟、最精华、最精粹的东西呈现就可以了,从这个露出水面的批评的冰山尖,读者同样可以感受到水面之下那个宏大的意义世界。
三、有必要弘扬“知人论世”的批评传统,建立作品论和作家论完美结合的批评
中国有“知人论世”的批评传统,即评论作品要了解作者本人思想、经历等。要做出透彻的文学批评,我们除细读文本之外,还需了解创作发生的精神源头。我们还是得深入作家的生命历程和心灵世界,需要面对灵魂、面对内心,贴着作家写。也就是说深入了解作家的精神成长史、作品的精神发生机制、作家创作历程中细微的精神脉动,比如说细小生活事件对作家创作的影响。“日内瓦学派”批评家马塞尔·莱蒙说,批评的“终点并非俄国形式主义文论家那样,只是为了‘科学地’认知作品的‘艺术形式’,而是为了说出对文学艺术的哲学的理解,切中与生命现实息息相关的精神要害。”认为评论家应怀抱着“一种穿透性的同情“,在综合的直觉中全面接受作品,探求其生命力的核心,寻求与创作主体的意识遇合,最后揭开作品形式的秘密,达致对文学艺术的哲学的理解。李健吾说,批评是一个人性钻进另一个人性,是灵魂在杰作中的冒险,实际上与马塞尔·莱蒙把提倡的体验方法是一个意思。在他们看来,文学作品不是一种物质材料,而是一个生命,而我们要进入一个生命,唯有体验!因此文学批评“是一种体验的结果,是一种试图完成作品的结果,说得更明确一些,是一种在独特的真实性上、在其人性的花朵上、在其神秘之上的诗。”一个青年批评家说,他写评论努力去探寻作家创作的精神来源,有一次为了给林白小说《亚细亚的公园》写一个评论,他竟然专门跑到故事的发生地北海公园。他说:“只有亲临林白曾生活的那个公园,去感受满地落叶的体温,去聆听那清脆的跑步声,去凝视那天鹅湖面的死水微澜,《亚细亚公园》中老头的死才更加强烈地震撼了我,那种精神毁灭的悲剧才显得那么洞穿心肺。”我做沈从文研究,也曾到沈从文的边城,感受作家生命的气息,黄昏时刻在故居的巷口感受他彻骨的孤独。我喜欢和作家交往,曾经和一个地方作家唱茶,他说到韩东的文学老师就是三个人:马原、王小波、吕新。作家和我说的都是行话,这个在文艺学教科书上是看不到的。如果没机会与作家交流,那么看创作谈也是一个捷径,如王安忆说《遍地枭雄》最初来源于对两处废矿的印象,那种荒凉而丰饶的场景触发了作家内心的某种情愫,在那一瞬间找到了写作的感觉。读到这样的创作谈,实际上就是进入作家创作的精神背景,接通了作品和创作的精神源头。尽管文艺学学科说文学作品有蕴籍性,有多种解读的可能性,但我总觉得对一个作品来说,唯一合适的作品论只有一篇;对一个作家来说,唯一合适的作家论也只有一篇。批评家与作家的关系,就象“非诚勿挠”节目男嘉宾的爱情宣言——在对的时间碰见对的人。我们批评的理想就是努力向这个唯一的一篇靠拢。
前辈批评家李长之说,批评家必须首先知道作者的本意。指出了一个批评家面对具体作品时的根本任务,就是勘测出那个作者“说的是什么”。然而李长之又说,“明白一个作家说什么,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因为第一需要批评家具哲学家的头脑,第二需批评家在作批评时跳入作者的世界,第三必须知作者的社会、环境。这分别从学理、体验、历史三个维度说明了完成一次成功批评的必备条件。这给我们提出了一个批评的难度问题。在我看来,做好一个批评家真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拉几个理论术语、概念或模式拼凑一篇文章是很容易的,一个没有任何文学感悟的人都可按程序做到,但真要把作品说清楚,说出真知灼见,说出普遍启示、说出美的意味,就很难了。仅靠文学理论方面的专业知识是远远不够的,需要批评家有广博的知识面,有高度的艺术感悟力,有对世道人心的深刻洞悉,更重要的是“跳入作者的世界”,需要批评家对作品投入自已全部的生命体验,和潜伏在文本背后的作者、人物、人群甚至整个人类进行深度的精神对话。所以,文学批评归根究底不是一种学院派的知识生产,不是一种对文本的物质加工,而是一种生命活动和精神活动,是人和人之间打交道。人心的广大和深不可测给批评本身带来莫大的难度。
总之,我期待出现能够真正体现中华美学精神的批评文体,它要能够深入文本的密林,象浮出水面的冰山一样闪耀,具有和文学作品一样的文学性,能把作家论和作品论完美结合起来,与作家的创作实践声息相通。这是中华美学精神在批评领域的实践。批评家不能只去苛求作家创作要具有中国风格,而应从自身做起,努力建构具有中华美学精神的批评,在批评文体上体现汉语的神韵和生命气息。用这样的文体去面对那些产生于中国文化和中国经验的作品,批评才能及物和保持有效性。
(晏杰雄,中南大学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教授,美学博士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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