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新世纪诗歌共沉浮,冷暖自知,我一度以为这是一个复古的时代,新世纪诗歌乃至整个中国文学、文化都在华丽转身,忙于向曾经断裂的传统致敬。再仔细回味,觉得仍然是先锋的时代,只不过不再是口号式的先锋了(那是另一种假大空),而是使古典复活的时代,用现代精神把传统文化资源给重新点亮了。毫不夸张地说,21世纪的中国必将是传统与现代产生化学反应而不是物理反应的时代。诗歌也不例外。
这番感叹,是读了柳歌等一系列新世纪归来者诗人的“归来的歌”,而引起的。柳歌的《骑一匹白色的马儿去唐朝看你》、《长安明月照亮了我的前世今生》等诗,哪怕仅从标题上看,就颇能代表新世纪诗歌对文化源头的倒溯和对精神故乡的回归。
梦里,骑一匹白色的马儿
去唐朝看你
从内心出发,途经
一些经典的诗句
用秦时的明月,照亮
汉代的关山。把原上的芳草
视为阳关以外的故人
沿途折一枝柳,赋一首诗
作为我通关的文牒
在一条著名的驰道上
打马如飞,上溯千年
能否抵达另外一颗
未知的内心
云朵飘移不定,不是
错在无心。知道么
连东风都载不动的事物
是多么沉、多么重哦!
我只能反复地,把心里
那片忧伤擦拭干净,让它
更像一朵云。因为,
我不能容忍,除了洁白之外
我们还能隔着些什么哦
其实,这样的梦早就开始
我不知道,一旦醒来
手里,还能握住些什么
——柳歌《骑一匹白色的马儿去唐朝看你》
诗人的形像是回头看的形像,一贯埋头向前冲的先锋派,变成了左顾右盼的还乡者。他发现在回归中甚至能赢得更多的收获,那都是过去匆忙赶路时没顾上拾捡的东西,获弄丢的东西。也许我们的诗歌史乃至文化史永远如此循环往复,在建设后破坏,在破坏后再建设,不是平地起高楼,而是在层层叠叠的废墟上盖新楼,盖海市蜃楼。柳歌所追寻的梦,注定是现实之外的违章建筑,却又是灵魂的必需品。诗注定与梦一墙之隔。不,诗就是梦,是梦的一种,是那些渴望挣脱世俗枷锁的人醒着时做的梦。有什么办法呢,梦与诗,是我们所能找到的最大的自由,非诗的世界没有梦,非梦的世界也没有诗,诗都渴死了。柳歌近年来诗如泉涌,在于他对唐朝一次又一次回眸,那是中华文明的一个大梦,至今仍让人如痴如醉。
不了解古典及其秘密,无从谈论现代。即使所谓的现代派并不是石头里生出来的,也有它的来龙去脉,若千年后,它也将冷却,成为未来的古典。我们都是古典的孩子,哪怕成心想做它的叛徒。却不可能给自己伪造一个父亲,以达到反传统的目的。尤其在经典还活着的时候,甚至无权自称为传统的遗腹子。传统是父亲,传统没死,传统永远死不了,它活在我们的血液里。柳歌的诗记录着血管里的潮汐。词语是他的颜料。彼此的搭配如同调色,互相渗透,不易察觉地产生化学反应,形成复合的效果。“为什么选择这个词而不用另一个同义词?”这正是他的高明之处,能洞悉每一点微妙的差别。这种差别造就了个人的风格。
从汉唐漂过来的一轮明月
依然高悬在长安的头顶
只是有些面容清癯,白发如雪
毕竟,千年的岁月
不是身边滑过的那阵轻风
如此轻易的,一拂而过
那些熙熙攘攘、摩肩接踵的布衣呢
那个东张西望、忐忑不安的诗人呢
那一串透过了漫漫大漠的西域驼铃声呢
还有,那一枝偷偷地探出墙外,向
路上的行人,抛着媚眼的红杏呢
......
在大雁塔下,那个曾经属于李白的
月亮,一下子就照亮了我的前世、今身
以及来生
——柳歌《长安明月照亮了我的前世今生》
作为中国文学史的金矿,唐诗使柳歌在迷茫中获得顿悟。他知道该怎么写诗了,那就是首先要成为一个诗人。他知道该怎么做一个诗人了,那就是首先要有诗人的情怀。诗人的情怀体现为对时空的包容。诗人的情怀本身就该是另一种时空。柳歌的诗里面有时间,有空间,有时空交错,有时空交错对人的碰撞(即所谓天地人三位一体),因而是有意义的,区别于某些无病呻吟因而无意义的写作。柳歌诗里面的时间是有渊源的,空间是有跨度的,时空激发的感叹属于个人的,更属于人类,因而区别于许多平面化、碎片化的个体吟哦。不要羡慕柳歌从李白那里偷学了一手,这是老祖宗早就教过我们的,只怪我们根本不愿学,所以至今仍不会。连基本功都不扎实就想当先锋做大师啊,不怕一脚踩空吗?
柳歌通过对基本功的重新操练而赢得艺术上的增长点,在一些诗人固步自封惯性写作的这十年,他依然获得自身的突破与进步。正好与中国诗歌在新世纪的大转折相合拍:回到起点,回到唐朝甚至唐朝以前,回到浪漫主义,回到抒情,再次出发。但这已是经历过现代精神刷新的起跑线,在更高的时空里螺旋式上升。
新诗诞生的最初一百年,即所谓二十世纪的中国新诗,清新中尚显稚嫩,在奔突中寻找出路,而又未完全成型——大抵相当于初唐。二十世纪的诗人类似于初唐四杰的水平与状态。现在已接近于盛唐了。下面该看我们了。诗歌史在呼唤李白那样的推陈出新者和杜甫那样的集大成者。并不是借助巨匠之手来使混沌的新诗定型,而是希望新诗能新得更彻底。柳歌等一大批诗人向传统里找诗意,求新意,也是一种旧瓶装新酒或老树开新花的方式。这不是复古,而是变相地求新、革新,是更有支撑点的创新。想当年,歌德正是通过对古希腊文明的重温而刷新了自己,写出不朽之作《浮士德》。西方的文艺复兴,是从遥远的古希腊文明借光,借火,借力。新世纪中国诗人向唐朝甚至唐朝以前回眸,是为了更好地往前走,创造出更对得起过去的未来。柳歌不是孤独的行者。
前世,我是那只偷懒的蚕儿么
别人吐丝我却睡去。因此
今生要做一回诗人
将欠你们的那些柔软
一丝丝地交还
或许,那只忙碌的小小身影
就是我的来生。要把埋于前世的
所有忧伤、疼痛以及爱情
从心底抽出,编织成一个梦
美好地,不留一丝遗憾
我可能不如一只蚕儿。不说她
满腹的锦绣,飘逸的思绪,单是
她的那份执著、那份淡然
以及她内心的那份纯净,就足以
让我脸热心跳
真的,做一只蚕儿多好
服下青翠,吐出清白,再也没有
无端的心事
除了一丝隐痛,剩下的全是爱你
——柳歌《做一只蚕儿多好》
柳歌对古典的重温,不是偶然的,应和着相当一部分归来者诗人中年写作的审美趋向。其实是一种寻根。我也如此。2007年写了2600行长诗《李白》,把自己的根须扎向唐朝,汲取地层之下的光和热,它似乎和头顶的阳光一样激励我脱胎换骨。一发而不可收,我今年又一气呵成2500行长诗《屈原》,继续发掘中国诗歌史的源泉。屈原是李白的偶像,是我偶像的偶像,是第一个偶像,也是最大的偶像,他的人格魅力像灯塔般照亮了我,把我对诗歌的记忆带回两千多年前。依仗着两千多年的记忆再写诗或者说再思想,肯定与昨日判若两人,也很容易跟周围的同龄人区别开来。所以,我能理解柳歌近年来创作上的爆发力,老兵新传都是这样谱写出来的。很多归来者诗人的第二春或者说井喷现像,皆因不约而同地激活了曾经被遗忘的传统,而焕发出超常的能量。
到了洛阳,就接近了盛唐
一个辉煌的王朝似乎触手可及
她的背影,在一种名为
“唐三彩”的陶器上,留有余温
这是一枝漂亮的红杏,从大唐逸出
风韵犹存。高耸的发髻
越过了万里江山,与丰腴的身材
满月形的面容,一起构成
那个盛世独有的风景
她盈盈的目光,深过桃花潭水
让一代代王朝,无力自拔
深陷其中
也许刚刚涉过浩瀚的沙海吧
那匹骆驼,步履显得格外沉重
从西域到大唐,并不仅仅是传说
就是牠,牵着一条丝绸之路
一步一个脚印,穿越了沙漠之后
又穿越了,无尽光阴
——柳歌《唐三彩》
柳歌的诗都是好懂的。好懂的诗其实比不好懂的诗更不好写。好懂的诗其实比难懂的诗更难写。容易懂的诗其实比不容易懂的诗更不容易写。这三句话说的都是一个意思。只不过这三句话是我在不同的场合想到的。我不知觉地强化着对这个问题的认识。晦涩的诗人,以所谓“有难度的写作”来为难自己,其实在刁难读者。柳歌选择了难上加难,这才是难度中的难度:好懂的好诗其实比不好懂的好诗更不好写!这需要天然的好身材,无法用发型、服饰遮掩身体的瑕疵与缺陷。尤其需要:对本质的完美充满信心。
我与柳歌相识得有点晚。2010年12月,中国诗人“走进永城·诗意芒砀”采风活动暨永城市诗歌学会成立大会举行。我和杨志学、周占林、北塔、马新朝、高金光、李传申、吴元成、萍子以及赵福治等,应柳歌邀请去了河南永城,在孔子避雨的芒砀山采风,采悠悠国风。是的,比李白的唐诗、比屈原的楚辞更早的,是孔子编辑的诗经,那是中国诗歌史的源头。
柳歌是幸运的,生长在诗经的故乡,命中注定他与诗结缘,与更多的诗人结缘。小说家、散文家、评论家……总之,作家更接近于匠人。诗人则不同,是诗的传人,是一种精神的繁殖者。诗人之间不只体现为技艺上的传、帮、带,更像是血缘关系——诗歌史更像是家族史。你说中国人是龙的传人,仅仅在强调物理属性;我说诗人是诗的传人,为了证明他们那另类的心理属性。你相信吗?精神也有其血型。大抵分为两种:诗意的,和非诗意的。柳歌有一颗诗意的心灵,不要以为诗意就该是脆弱的,诗意同样是一种力量,使柳歌在非诗意的现实中照样活得很健康,活得很茁壮。
和柳歌相处的过程中,经常能感受到他流露出的对诗歌的感恩。诗歌比金钱更有效地增强了一个人的生活质量。不,诗意的心灵为一个人创造自已美好的生活提供了智慧,想像力乃至激情。诗对于柳歌是一个综合体:它提供的精神享受是多方面的,甚至全方位的。读诗是一种乐趣,写诗是一种乐趣,谈诗是一种乐趣,想诗(思考诗是什么或什么是诗)也是一种乐趣,想诗更富有日常性。这是一门诗歌内部的哲学,一位喜好探求诗的奥秘的诗人堪称诗化哲学家。原来诗歌内部,有一个与世俗世界完全不同的上帝。柳歌不写诗时也在想诗,想诗是什么,什么是诗。当他把诗想明白了,也就把诗之外的生活想明白了。写诗不会使人糊涂,柳歌就是通过写诗而把生活看得更明白了。
我之所以要为柳歌的人与诗写下这些文字,是想告诉大家,有诗意的人原本就该很强大。不仅是精神的巨人,在行动上,在现实中,也不是弱者。这个时代,对诗人有过太多的误解。那是因为对诗意本身就有歧视。以为诗意是无能的,无用的,对诗意的主人即诗人,会是破坏性的。诗即使真是无用的,也不是无意义的。诗的意义远远大于它的用处。诗人同样如此。希望有更多柳歌这样的诗人,不仅用自己的诗,同时也用自己的生活,证明诗是无害的,而且是有益的。既能为物质生活锦上添花,更能为现代人经常困惑的精神生活雪里送炭。诗不是现实,诗意可能不现实,但它能帮助我们创造更好的现实。
2011年5月28日于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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