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题:漩涡
译者:尉光吉
水的原型运动是涡流。当河中流动的水遇到一个阻碍时,不论那是树枝还是桥墩,一个螺旋运动就在那个点上生成,而一旦它稳定下来,它就采取了漩涡的形式和一致性。同样的情况还发生于两支有着不同温度或速度的水流相遇之时:即便如此,我们也会看到漩涡的形成,它似乎在波流或水流中保持不动。但在波峰处形成的螺旋本身就是一个漩涡,它受重力影响,破碎为泡沫。
漩涡有它的节奏,好比围绕太阳的行星运动。其内部的运动速度要高于其外缘,正如行星根据它们与太阳的距离而或快或慢地旋转。在盘绕中,螺旋向下延展,然后以一种深切的脉冲,向上涌动。而且,如果我们把一个物体丢进涡流——例如,一小块针形的木头——它就会在其持续的旋转中指着同一方向,标明一个点,那个点,可以说,就是漩涡之北。漩涡不断地围绕着中心并向着中心回旋,然而,中心是一个黑太阳,那里运作着一种无限的吸力。对此,根据科学家的说法,可以这样来表述:在半径等于零的漩涡点上,压力等于“负无穷”。
让我们思考一下这定义了漩涡的独一性的特殊状态:它是一种与水流分开的形体,虽然它曾经并且现在从某种角度说仍是其中的一部分;它是一个自我封闭的自治区域,遵循其自身的法则。然而,它跟它所陷入的整体紧密相连,整体就由那些和它周围的流体不停地进行交换的相同物质构成。它是一个独立的存在,但没有一滴水个别地属于它,其身份是绝对地非物质的。
众所周知,本雅明曾把起源比作一个漩涡:
在变化之流中,起源(Urprung)如同漩涡,将那用以形成(Entstehung)的材质拉入自己的节奏中……这出现一方面应被认识为复辟或者重建,另一方面又应被认做这个过程中的未完成者、未终结者。在每一个起源现象中,都会确立形态,在这个形态之下会有一个理念反复与历史世界发生对峙,直到理念在其历史的整体性中实现完满。所以起源并不会从事实性检验中凸显出来,它涉及的是事实性检验之前和之后的历史……起源的范畴因而并不是科恩所说的纯粹逻辑性范畴,而是一个历史性范畴。(参见本雅明,《德意志悲苦剧的起源》,李双志、苏伟译,北京: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15年,第55-56页。)
让我们试着严肃地把起源的意象当作一个漩涡。首先,起源不再是某种先于生成并在年代学上一直与之分离的东西。如何河流中的漩涡,起源和现象的生成同时出现,它从生成里汲取了材质,却以一种可以说自主的、静止的方式居留其中。就起源与历史的生成相伴而言,试着理解后者就不再意味着把它带回到一个从时间中分离出来的起源,而是把它比作某种像漩涡一样仍在场于时间的东西,并把它维持在里头。
如果不把一个现象的起源约束在一个遥远的时间点上,我们就更好地理解了这个现象。起源(arché),考古学研究试图抵达的漩涡一般的起源,是一种历史的先天性,它内在于生成,并继续在生成中行动。甚至在我们的生命过程中,起源的漩涡也始终在场,并时刻默默地陪伴我们的生存。它有时靠近;有时又远离,以至于我们再也不能瞥见它或察觉其静默的群涌。但在决定性的时刻,它抓住我们并把我们卷入其中;那时,我们就突然意识到,我们自己不过是开端的一个片段,这开端在我们生命从中产生的涡流中继续打转,飞转,直至抵达了无限负压力的点并消失——除非意外把它再次吐出来。
有些存在只渴望被吸入起源的漩涡。其他存在则与之保持一种沉默而审慎的关系,尽力不被涡流吞没。最后,还有一些存在,更加地恐惧或没有意识,甚至不敢朝漩涡看一眼。
液体——以及存在——的两个极端的阶段就是水滴和漩涡。水滴是液体与自身分离的点,液体在那里变得迷狂(通过下坠或喷洒,水分散成极致的水滴)。漩涡是液体集中自身的点,液体在那里旋转,并陷入自身。既有水滴式存在,也有漩涡式存在——前一类造物用尽全力试图在外部分离自身,后一类造物固执地绕着自身转圈,愈发地走向内部。但有趣的是,即便水滴,在落回水中的时候,也产生了一个漩涡,成为了一个涡流和螺旋。
我们不应把主体视为一个实体,而应视之为生成之流中的一个漩涡。其唯一的实体就是独个存在的实体,但,相对于这个实体,他又有他自身的形象、方式和运动。正是在这个意义上,我们需要明白实体与其模式之间的关系。模式是实体的无尽领域中的漩涡,通过在自身中崩溃并旋转,实体被主体化,意识到了自身,开始受难和享乐。
名字——每个名字都是一个专有的或神圣的名字——是语言的历史性生成的漩涡,语言的语义和交流的张力就在这些漩涡中堵塞自身并趋同于零。在一个名字里,我们不再说——或尚未说——任何东西。我们只是呼唤。
或许正因如此,在有关语言起源的天真再现中,我们想象名字最先到来,像一部词典里那样离散、孤立,随后,我们把它们组合起来,形成一种话语。这一天真的想象,会再一次变得清晰,如果我们明白,名字其实是一个漩涡,它穿透并打断了语言的语义之流,但不是简单地为了废除它。在命名的漩涡中,语言符号,通过转向并陷入自身,得到了极端的强化和加剧;接着,它让自身被吸入那个无限压力的点,在那个点上,它作为符号消失,又在另一侧作为纯粹的名字重现。诗人是那个纵身跳入漩涡的人,在这漩涡里,一切对他再次成为了名字。他不得不从话语之流中收回一个个意指的词语,并把它们投入涡流,为的是在诗歌的出色方言中再次找到化身为名字的它们。名字是我们只有下沉到起源之漩涡的尽头,才抵达的东西——如果我们抵达了它们的话。
本文选自《火与叙事》(Le feu et le récit)。本书已列入河南大学出版社/上河卓远文化出版计划,译者姜丹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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