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小滨:能指作为拟幻:论臧棣诗的基本面向

作者:杨小滨   2016年11月23日 16:55  中国诗歌网    274    收藏

摘 要:将从主体、语言和他者等概念来论述臧棣诗歌的修辞特征与精神向度,可揭示出其诗中能指作为一种“拟幻”的基本面貌。臧棣诗中强烈的语言意识表明了他的写作是建构在语言构成之上的抒情主体对语言符号秩序的一种回应。也就是说,主体不仅反映出语言他者的欲望形态,还体现了对语言他者的质疑与搏斗。他特别挪用“解释”的语式来对建立在启蒙理性基础上的符号法则基本运作形态进行清理。臧棣展示了能指无限滑动的诗歌形式,从而虚拟出能够填补符号域匮乏的主体欲望。通过揭示符号他者的拟幻性,臧棣的诗瓦解了语言符号的权威性压制。在意指关系的不确定性中,臧棣创造出一种新的诗学范式。因此,从积极的面向来看,臧棣的诗也体现了能指的自我迭加和自我生成的无限可能,通过挖掘语言内核中不可能的快感,迫使语言在非意指性的状态下产生出更加丰饶的层次。

  关键词:臧棣诗歌;拟幻;符号;他者;能指滑动

 

  臧棣的诗对形式感的自觉是不容否认的。近年来,臧棣几乎所有的诗都冠以“……协会”或“……丛书”的标题,比如《沸腾协会》《小挽歌丛书》,这两个标题都被他用作了诗集名。对这个令人困惑不解(甚至引起不满)的做法,臧棣自己有所解说:

  冠之以“协会”或“丛书”,我多少会在诗歌场景和诗歌结构上有意识地回应一种人文想象。因为协会或丛书,都不可能是由个人来完成的,它一定意味着一个可以自由进出的、不受限制的、开放的诗性空间的产生。也就是说,诗歌最终是由想象的共同体来生产和完成的。……写“丛书诗”和“协会诗”时,我很看重诗歌是否可以抵达一种分享。诗歌应该在精神上可以被无限分享,这就是诗歌的友谊政治学。诗,展现的是一种最根本的政治友谊。我们在诗中寻找精神的同道,辨认出心灵的战友。[1]

  在这段访谈中,臧棣提到了“想象的共同体”的概念。“想象的共同体”(imagined communities),原是本尼迪克特·安德森(Benedict Andersen)提出的一个概念,用来指称民族国家的虚拟特性。我想要提出的是,尽管安德森并非借用或挪用拉康(Jacques Lacan)的想象域(the imaginary)概念,但这两者间的联系却依稀可见。国族认同与镜像认同之所以类似,是因为两者都通过与他者的认同(同一化),想象了一个完整的身份(identity)。那么,臧棣的写作,从行为目标上来看,具有某种寻求自我认同以确立诗学完整性的内在要求。

 

一、抒情主体对语言符号秩序的回应


  无论如何,语言是臧棣诗作及诗学最显见的关注点。在他早年著名的《后朦胧诗:作为一种写作的诗歌》一文中,臧棣最具启发性的论点之一便是:“我们时代的一切写作,尤其是诗歌的写作‘已卷入与语言的搏斗中’”,这种语言的自我缠绕区隔于“用语言与存在的事物搏斗”的前行写作[2]。而从拉康的理论来看,语言在符号他者领域中起着至为关键的作用:主体身处语言之中,并由语言他者所建构。因此,本文将先从语言的角度入手,探讨写作主体与符号他者之间的关系。

  有意思的是,臧棣的诗以晦涩著称,没有一个“理想读者”(即使是对臧棣诗怀有极度热忱的读者)有可能完全把握他作品所谓“意义”。由此,我们可以发现,尽管臧棣的诗试图获取某种整一的诗意身份,他的抒情主体仍然依赖于一种与语言他者的特殊关系,需要我们去深入观察。在他近年的一条微博里,臧棣表示:“我还真不是为诗艺而诗。我顶多是,为汉语而诗。”[3]如果说“ 汉语”代表了中国文化政治语境下的语言大他者,我们不难发现在臧棣的诗中,主体的“欲望是他者的欲望”[4]235。汉语正是具体构造了无意识的那个巨大的他者,而作为语言的艺术,诗所面对的不得不首先是这个大他者。比如,在《秘密语言学丛书》里,臧棣不断告诉我们:


 语言的秘密

 神秘地反映在诗中

 ……

 语言秘密地活着。活出了生命的

 另一种滋味。语言因为等待你的出现

 而听任太阳下有不同的生活

 ……

 语言的秘密取决于诗如何行动


这里,(诗歌)主体与(语言)他者之间的微妙关系获得了展示。首先,语言被定位为一种秘密,是在无形中进入诗人的作品中的。语言是自在的,独立于这个世界的普通生活,但却必须从具体的主体表达那里体现出自身的隐秘欲望,因为正是诗的主体反映出这个语言他者的欲望形态。同时,他者与主体的辩证性还在于,抒情主体无时不在与作为符号规则的语言进行着某种搏斗,挑战大他者的宰制。在《搬运过程》一诗中,臧棣再次涉及了主体和语言的问题。尽管遭到了语言的抵制,主体仍然不懈地对语言进行重新安置。


 我把一些石头搬出了诗歌。

 不止干了一次。但我不能确定

 减轻的重量是否和诗歌有关。

 

 我继续搬运着剩下的石头。

 每块石头都有一个词的形状。

 我喜欢做这样的事情——

 

 因为在搬运过程中,

 几乎每个词都冲我嚷嚷过:

 “见鬼”,或是“放下我”。[5]


几乎可以肯定,对于抒情主体而言,那些词语具有“石头”般的沉重,才需要愚公移山般的努力去清除它们的压迫。在这个过程里,语言并未被动承受主体的处置,而是不甘心地抵制着。在这两个例子里,我们可以看出,对于臧棣来说,一方面,主体不得不成为语言他者的执行者;另一方面,主体也反过来对这个他者的符号秩序进行某种清理。

  大概谁都不会否认,臧棣是一个风格化的诗人。但是,风格是一种直观感性的写作特点,我们又如何可能从风格上来切入对臧棣诗的探讨?拉康在他《文集》的《开场白》里,一开头引用了布封(Georges-Louis Leclerc, Comte de Buffon)的格言——“风格即人”,不过随后又做了自己的补充:拉康认为“风格即人”这句格言应该还要加上几个字——“风格即作为言说对象的人”[6]。也就是说,对拉康而言,风格代表了人获得他者言说之后而形成的主体的符号世界,因为(无意识的)主体,当然是他者话语的产物。换句话说,风格代表了臧棣至为独特的符号主体,这个主体是被符号他者言说的。在与泉子的访谈里,臧棣谈到诗歌写作主题的时候曾经触及到这个他者与主体的辩证关系:

  在诗歌写作中,我关心的是主题的生成性,或称,诗意空间的自主生成。也就是说,在具体的意象空间里,主题如何向我们的感受发出邀请,以及这种邀请又是如何展示其语言特性的。也不妨说,诗的主题不过是语言的一种特殊的自我生成能力。[7]74

  臧棣试图说明的是:主题以语言他者的方式对主体发出邀请。这里,有两点值得我们特别注意:一是诗的主题并不是在内容那一边,而是在语言这一边;二是语言主动邀请了主体,而不是相反。这似乎从另一个角度阐发了拉康这一论断:“风格即作为言说对象的人”,因为诗人的风格恰好体现在作为语言对象的抒情主体这里。那么,拉康关于“作为言说对象”的风格也许还可以推进为“作为回应的言说对象”的风格。但是,显然臧棣不是一个被动接受语言邀请的,被语言牵着鼻子走的诗人。从积极的意义上说,臧棣对语言始终保持着一种警惕,对他而言,语言所传递的往往是一个具有威胁性的讯息:他者想从我这里获得什么?

 

二、能指滑动与诠释的“形式”


  臧棣在诗中的应对方式具有特殊性。他的诗不以题材取胜,也不以刻意的修辞取胜,他的写作秘密在于直接来自语言本身的构造,来自对于语言他者的警觉、诘问、探究。正如拉康断言,作为主体的“ 无意识是语言的方式结构的”(The unconscious is structured like a language)[4]149,那么臧棣诗歌的抒情主体也可以说正是建构在语言构成之上的。臧棣曾自述道:“有一阵子,我认为诗歌中最令人着迷的声音是解释事物时的那种语调。最近,我觉得把事物当成消息来传递时采用的声音,也非常吸引我。”[8]这里“解释事物时的那种语调”指的显然是那种通用的、常态化的陈述样式,也可以说是语言构成的基本模式,是大他者的结构性框架。在这个提示下,我们从臧棣的近作中就可以发现不少“解释时的语调”,特别是“意思(就)是……”“意味着……”或类似的句式:


盘旋的鹰,像刚刚按下的开关——/意思是,好天气准备好了。(《语言是一种开始丛书》)①

“我忙得就像划桨奴隶”。/意思就是,其他的解释不妨见鬼去吧。(《语言是一种开始丛书》)

它为自己的飘落发明的床。/那意思是,飘落的东西还会浮起,继续旅行。(《就是这样丛书》)

该死的芒刺,也就是说,/在世界是否已被神抛弃的问题上,/有人对你撒了谎。(《蜥蜴丛书》)

沉睡的时候,/你比一个影子更像一个还未出生的人。/意思就是,仿佛只要彻底醒来,/就会有用不完的水。(《明天就是圣诞节丛书》)

比死亡更善于前提,/ 意味着,逆水准备好了。(《语言是一种开始丛书》)

不轻信/死亡的吸引,意味着摘下的面具/像一条刚擦过热汗的毛巾。(《斩首的激情丛书》)

重新认识世界,意味着我们/还有可能重新分叉成/我和你。(《纪念王小波丛书》)

而清洗,意味着绝不可一味依赖水。(《2013年愚人节丛书》)

说一首诗干净得像一颗草莓,/意味着今天也可以是愚人节。(《2013年愚人节丛书》)

白色的深渊/意味着狼不在时,可与狐狸共舞。(《纪念辛波丝卡丛书》)

迷人的人,其实没别的意思,/那不过意味着我们大胆地设想过一个秘密。(《纪念王尔德丛书》)

你叫它们麒麟草时,却很形象——/这意味着,每个生动的名字后面/都有一个经得起历史磨损的故事。(《麒麟草丛书》)

但是崇拜你,就意味着减损你,/甚至是侮辱你。(《麒麟草丛书》)

没有什么东西是这雨水/不能清洗掉的。这意味着仁慈/比我们想象得更有原则。(《慢雨丛书》)

我是我的空白,/这意味着一种填法。(《绣球花又名紫阳花丛书》)

从节奏上看,原因不复杂。/意思就是,不是大海制造了海浪,/而是海浪制作了海浪。(《防波堤丛书》)

你读到这首诗,表明这首诗还活着……(《世界末日丛书》)

结束时,窗外的雨声表明,/淅沥谐音洗礼,本身就已是很好的礼物。(《我现在有理由以为一切都是丛书》)

沿途,人性的荆棘表明/道德毫无经验可言。(《纪念王尔德丛书》)

你的骨头也是一件衣服,/这只能说明,我比你更失败。(《解冻指南丛书》)

你登不上那座山峰,/说明你的睡眠中还缺少一把冰镐。/你没能采到那颗珍珠,/说明你的睡眠中缺少波浪。(《世界睡眠日丛书》)

你看上去就像/一个即将消失在空衣柜里的/有趣的新神。换句话说,一件熏过的衣服/就可能把你套回到真相之中。(《薰衣草丛书》)

挖掘只剩下一个意思:你是你的每一滴汗。/换句话说,比石头更硬的东西多就多呗。(《自我鉴定丛书》)

空气的浮力/会缓和你在世界和现实之间做出的选择吗?/换句话说,人的面目中曾掠过多少鸟的影子。(《越冬丛书》)


  必须强调的是,尽管这一类句式在臧棣诗中占据了一定的篇幅,但由于臧棣诗作众多,在我本次取样的范围内(即臧棣的最新诗集《小挽歌丛书》),出现此类句式的诗作仅占约五分之一。当然我们可以看出,臧棣的确倾向于在许多场合以“意思(就)是……”或“意味着……”“表明”“说明”“想说的是”“换句话说”这类句式来建构诗句与诗句之间的联系。这样,与其说是“解释的语调”,或许以“解释的语式”来看待更为准确。臧棣所感兴趣并着手处理的,正是这种“解释”模式的语言呈现方式。即使臧棣用了“说明”(他的语式通常是“这说明……”或“……,说明……”)一词,他的解释形态并非“经验分析科学”对于因果关系的“说明”(explanation),而更着重于某种内在理解的形态——尽管他所关注的也绝非真正的诠释,而是诠释的“形式”。

  作为现代科学的语言基础,“解释”无疑是符号法则的一种基本运作形态,也是现代哲学各流派所关注的焦点之一。现代解释学或诠释学的鼻祖施莱尔马赫(Friedrich Schleiermacher)认为,人从根本上说是语言的造物,对人类而言,任何理解都建立在语言的基础上。不过,如果说启蒙理性所代表的科学主义试图建立语言与解释的必然性与客观性,那么伽达默尔(Hans-Georg Gadamer)的诠释学就建立在承认“合理偏见”的基础上[9]。也就是说,诠释的要义不仅仅是正确地解说那个绝对无误的诠释对象,对象本身只有在与主观视域融合(fusion of horizons)的情形下才能被诠释其意义。广义而言,符号学,从索绪尔(Ferdinand de Saussure)的结构主义语言学到拉康的后结构主义精神分析学,尽管与诠释学的理论脉络完全不同,却也相当程度上关乎符号释义的指向。拉康认为弗洛伊德的无意识理论最终是落实到语言的层面,不仅是对语误和笑话的分析,甚至对梦境的分析也是基于其语言或修辞运作上的。因此,拉康沿袭了雅各布森(Roman Jakobson)关于梦境运作(dream-work)中凝缩(condensation)是隐喻、移置(displacement)是换喻的理论,而无尽的转义(trope)成为语言的基本原则②。对拉康而言,“句法是前意识的。……主体的句法是与无意识的储备相关的。当主体讲述故事时,会有什么隐秘地统领着这个句法,并使之越来越凝缩。凝缩于佛洛伊德所称的内核。……而这个内核指的是某种创伤性的东西……这个内核必须被标明是属于真实域的”[4]68。在拉康那里,不但滑动的能指不再能与其所指之间形成固定不变的意指关系,而且作为能指结构的句法本身也充盈着真实域的创伤内核。

  我们当然不难察觉臧棣诗中语言能指的滑动状态,但这里须进一步说明的是,意指关系的不确定性也正是上述句式的理论基础。在臧棣的诗里,不管是“ 意思(就)是……”,还是“意味着……”或“表明”“说明”“想说的是”“换句话说”……,被连接的前后两部分基本都不具有(甚至完全缺乏)合理的应对关系。几乎可以说,臧棣在这里建立的非逻辑关系揭示了语言他者内在的匮乏与崩坍。比如以上所引的《昆仑山下,或虽然很渺小协会》中这几行:“但是现在,遥远的意思是:/它能用一口气把你吹进石头,/而你会在石头里醒来”,通过对“遥远”的虚拟界定,重新感受了人和自然(高山、岩石……)的关系,而这种关系并未在前人的文字中出现过,或者说,是以突破现存符号秩序的逻辑为标志的。那么,在另一个例子《明天就是圣诞节丛书》里,“沉睡的时候,/你比一个影子更像一个还未出生的人。/意思就是,仿佛只要彻底醒来,/就会有用不完的水”,我们不难发现,太阳、圣诞夜、耶稣、影子、胎儿/婴儿、水、睡眠、苏醒……的确成为不断穿插、不断渗透的能指,从一个意指关系滑动到另一个意指关系中。这样,不仅“太阳”这个最初的能指符号沿着“沉睡”者、“影子”“未出生的人”…… 的意指链不断变换,而“ 沉睡的时候,/你比一个影子更像一个还未出生的人”的陈述又意指了“仿佛只要彻底醒来,/就会有用不完的水”这另一个陈述。必须强调的是,太阳和影子、沉睡和出生、甚至耶稣和水之间的连接并不罕见,臧棣在这里为我们展示的是如何在能指滑动的情形下重组符号秩序,而这个秩序主要是由“意思就是”这样的语词来执行某种缝合点(point de capiton)的功能,同时也是由“……的时候,比……更像……”或“仿佛只要……,就会……”这样的句式来执行换喻式的能指替换③。

  尽管多处用了“意思(就)是……”“意味着……”这类语词,后面这两个句式——“…… 的时候,比……更像……”和“仿佛只要……,就会……”——显然代表了臧棣作品中“语调”的多样性和复杂性。随机观察就可以发现,除了“毕竟”“谁让”“没准”“你不会想到”“现在的问题是”等带有别致语调但仍属简单的例子,还有相当多较为复杂的句式,如“表面看去……,但又……”“说实话,我才不……,我…… 的是……”“即使没有……,也轮不到……”“为……着想,我不想让……”等等,遍布于臧棣的诗中:


 表面看去,两件事/都无关生活的堕落:有点暧昧/但又不是暧昧得不同寻常。(《写给喜鹊的信丛书》)

 说实话,我才不在乎你/是否熟悉青蛙怎样越冬呢——/……/我在意的是,冬眠/即将结束,你是否已学会掂量/美丽的犹豫(《新的责任丛书》)

 即使没有骗子托马斯,/ 也轮不到我远离巴西。(《区曼纽·丽娃丛书》)

 或者为潜台词着想,我不想让沙子变成/唯一能让我们冷静下来的东西。(《波浪的眼光始终是最准确的丛书》)


  必须再次指出的是,在臧棣这里,种种具有连接功能的句式结构往往实际上连接了相当遥远的(甚至不可能的)事物或情境。在《波浪的眼光始终是最准确的丛书》这首诗里,“沙子”在“身体”的“河岸”上究竟代表了什么,并没有一个明确而显见的答案。在这首诗的二、三行,臧棣强调了“河岸”不是“湖岸”,也不是“海岸”——“为什么不是湖岸,可以有一百个理由,/为什么不是海岸,至少有一万个原因”(《波浪的眼光始终是最准确的丛书》)——而湖、海与河的区别在于河是朝向一个方向不断流淌的,而湖和海则没有方向感,也缺乏有速度的动感。那么,沙子或多或少也暗示了它在流动的河畔,相对于河流之动态的那种静止(这也是“让我们冷静下来”背景上的“潜台词”)。但“为……着想,我不想让……”这个句式使得沙子的静止、冷静或安慰性功能需要服从对“潜台词”的考量,而“潜台词”,不就是沙子的静止与河流的动态之间的那种张力吗?也就是说,在这种张力面前,沙子不是唯一的;甚至,冷静也不是沙子唯一的功能——因为接下去的诗句展示了另一个方向的滑动:“沙子应该去干点别的事情。”(《波浪的眼光始终是最准确的丛书》)可以看出,借助具有连接功能的句式,来产生能指自身的滑动以及若即若离的能指链所代表的主体对自身欲望形态的虚拟填补,臧棣的诗创造出了一种新的诗学范式。

 

三、修辞作为拟幻的他者

 

  也可以说,语言结构在臧棣那里被处理为一种(拉康所称的)“拟幻”的符号他者,原初的句式形态被保留了,但仅仅是虚拟的幻相,因为能指的滑动消解了结构的稳定性。臧棣致力于揭示的正是符号他者的这种拟幻性,以瓦解其权威的压制。对于拉康而言,这种“拟幻”不仅有虚幻的特征,也有诱惑的特征,它一方面替代了那个本来或可占据这个位置的引起焦虑或恐惧之物——真实域的黑洞,也就是彻底无序的疯狂言说——另一方面也消解了符号域一体化法则的压制。

  在和泉子的访谈中,臧棣还用了“褶皱和缝隙”来说明他对写作中语言结构的处理方式:“在现代书写中,我觉得最好的诗意来源于句子和句子之间那种流动的绵延的彼此映衬的关联。作为一个诗人,我专注于这种关联,对句子和句子之间的相互游移所形成的隐喻张力深感兴趣。对我来说,这也是现代写作吸引人的地方。从书写的角度看,诗的秘密差不多就存在于句子和句子之间的那些褶皱和缝隙里。”[7]77 从这一点来看,臧棣的诗跳出了以意象为基本轴心的现代诗写作模式。当然,这不能说是臧棣的发明,早在多多1970年代的创作里,我们就可以发现对于句式的重视,这也是多多较早地超越了朦胧诗诗学模式的重要面向。比如:“失落在石阶上的/只有枫叶、纸牌/留在记忆中的/也只有无情的雨声”[10]42 (《秋》,1975),或者“如果有可能/还会坚持打碎一样东西/可你一定要等到晚上/再重翻我的手稿/还要在无意中突然感到惧怕”[10]58(《给乐观者的女儿》,1977)。不过,臧棣更强调了“句子和句子之间的相互游移”,也就是能指的无尽滑动。 

  臧棣关于(句子和句子之间)“缝隙”的说法,呼应了我在《欲望、换喻与小它物:当代汉语诗的后现代修辞与文化政治》一文中论述到的作为“沟壑的伦理”[11]的欲望。而他从德勒兹(Gilles Deleuze)那里借用的“褶皱”(pli)概念则又与拉康的欲望理论有着根本的差异④。如果说臧棣所说的“缝隙”与拉康理论中否定性的欲望或匮乏概念相关,那么“褶皱”则强调了德勒兹式的肯定性面向,即某种自我迭加和自我生成的可能:这使得那种巴洛克式的结构形态无限地复杂化,“数量有限的元素产生出数量无限的组合”[12]103。举例来说,比如在臧棣这样的诗句“茅草的小裁纸刀/正唰唰地裁着宇宙的毛边”[13]里,我们除了可以感受“茅草”与“宇宙的毛边”之间的某种冲突性的紧张,还可以把握到“茅草”与“裁纸刀”之间的那种复沓、迭加的效果,“宇宙”及其“毛边”之间所生成的前所未有的新颖组合,甚至“唰唰”的声响所添加的听觉面向在整体画面中的又一层“褶皱”……。“缝隙”和“褶皱”在这里是互补的:“褶皱”也可以看作是对“缝隙”的一种虚拟的缝合⑤ 。假如说莫比乌斯带作为对内与外的缝合,使得内与外处在了同一个表面——绝爽(jouissance)对于欲望的填补以一种不可能的快感来填补了无法填补的匮乏——那么褶皱则将外部内在化(“褶皱”意味着“内部只不过是外部的一个褶皱”[12]107),迫使语言产生出更加丰饶的层次,编织出更加错综的路径。无论如何,在德勒兹“褶皱”的意义上,语言愈加成为一种非意指性的形态。

  在语言的层面上,本文所观察的不仅是表面上的修辞手段(大部分臧棣诗评都集中于此),而是一种语言他者的激发下形成的新的写作主体如何以其独特的风格回应他者的问题。换句话说,在臧棣的写作中,关键在于我们如何发现诗歌语言的问题不仅限于语言本身,而是语言的运作过程如何体现出抒情主体与符号他者的博弈。必须强调的是,揭示出二者之间的关系也就同时揭示了抒情主体所代表的历史主体性。

 

注释:

① 文中所引臧棣诗歌未标注者均来自臧棣诗集《小挽歌丛书》,台北:秀威资讯科技股份有限公司,2013年版。

② 我曾在《欲望、换喻与小它物:当代汉语诗的后现代政治》一文中曾论及臧棣的诗。见杨小滨:《欲望与绝爽:拉康视野下的当代华语文学与文化》(台北:麦田出版公司,2013),第27-29 页。毫无疑问,臧棣与大部分中国当代诗人一样保持着对于换喻的特殊偏好,盖因换喻建立在语言性差异的基础上,通过能指与能指之间的缝隙所营造的欲望沟壑来推动了诗的意指链的不断延展。本文并不聚焦于臧棣诗中的换喻,不过仍需指出换喻在臧棣诗歌写作中的关键地位。

③ 有关换喻与当代诗语言的关系,请见我的《欲望、换喻与小它物:当代汉语诗的后现代修辞与文化政治》,《政大中文学报》第十四期(2010年12月),第241-266 页。

④ 臧棣对于德勒兹的兴趣也可以从他对自己主编的一套诗集“千高原诗丛”的命名获得佐证:“千高原”一词也来自德勒兹的名著《千高原》(Mille Plateaux)。

⑤ 如Jacques-Alain Miller 所言:缝合是对空缺的某种替代,显示出非同一的面貌。见Jacques-Alain Miller,“Suture(Elements of the Logic of the Suignifier),”in Peter Hallward and Knox Peden eds.,Concept and Form ,Volume 1: Selections from the Cahiers Pour L'Analyse (Lonon: Verso,2012),p.99.

 

参考文献:

[1] 田志凌. 臧棣访谈:着眼于希望诗学[J]. 坚持,2009(6):172.

[2] 臧棣. 后朦胧诗:作为一种写作的诗歌[M]//王家新,孙文波. 中国诗歌:九十年代备忘录. 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0:203.

[3] 臧棣新浪微博[EB/OL].(2013-08-02)[2016-02-10].http://weibo.com/u/2451603510.

[4] Jacques Lacan. The Four Fundamental Concepts of Psycho-Analysis[M]. edited by Jacques- Alain Miller,translated by Alan Sheridan. New York:W.W. Norton,1978.

[5] 臧棣. 搬运过程[M]//臧棣. 宇宙是扁的. 北京:作家出版社,2008:116.

[6] Jacques Lacan. Écrits: The First Complete Edition in English[M]. trans. Bruce Fink. New York:Norton,2006:9.

[7] 泉子. 臧棣访谈:请想象这样一个故事:语言是可以纯洁的[J]. 西湖,2006(9).

[8] 臧棣. 假如我们真的不知道我们在写些什么——答诗人西渡的书面采访[M]//萧开愚,臧棣,孙文波. 从最小的可能性开始. 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0:272.

[9] Hans-Georg Gadamer. Truth and Method[M]. New York:Seabury Press,1975: 240.

[10] 多多. 依旧是[M].台北:秀威资讯科技股份有限公司,2013:42.

[11] 杨小滨. 欲望与绝爽:拉冈视野下的当代华语文学与文化[M]. 台北:麦田出版公司,2013:37.

[12] Adrian Parr. The Deleuze Dictionary[M]. Manhattan:Columbia University Press,2005.

[13] 臧棣. 签名[M]//新鲜的荆棘. 北京:新世界出版社,2002:121.

 

来源:《江汉学术》2016年第4期“现当代诗学研究”(责编刘洁岷;jiemin2005@ 126.com)


责任编辑:苏丰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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