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题:北欧式英雄主义背后——特朗斯特罗姆诗作的潜意义和启示
作为象征主义和超现实主义诗人的特朗斯特罗姆,其诗具有简要抓取日常各事物本质,并直达促成相关各意象生成的话语言说方式和不凡建构,带冷峻、异质硬朗诗语镜头,处于随时切换的进行时中,呈现出对潜在接受者的高效对话调动。
通常,象征主义诗歌对接受者的要求较高,特朗斯特罗姆诗文本无疑是对接受者惯常思维模式的创改和审美激活,内心灵动的人应可以理悟特朗斯特罗姆奇崛、横逸斜出内里的深意,而若从大众趣味来剖析特朗斯特罗姆,就会遭遇障碍,因特朗斯特罗姆诗作在烘焙有创造的世界,其诗歌不仅从语义层面进入对象开掘,也从美学、文化、历史等多层面进入对象开掘。特朗斯特罗姆论及自己的写作曾言其“回避寻常的理性分析,想给读者更大的感受自由”“我的诗深受……形式语言、形式感,发展到高潮的过程”1。但是特朗斯特罗姆的诗语并无明显的形式标志,他诗中对世界总体、死亡、景物肖像、心理(幻灭)、梦、行为、旅行、难苦、禅、自身存在、社会等的描述,往往伴随深沉(有时极为冷峻沉郁)的个见和思考,显示了诗人的关注和切入角度。特朗斯特罗姆不调用修辞幻象,而是调用从经验到超验的话语系统,消解不必要的虚构,增强世界的瞬间真实,并与潜在真实强烈对碰。特朗斯特罗姆不时让接受者感知到现象以外还存在另一个永恒真实的精神世界,它也许是以幻象来对位真实,所以特朗斯特罗姆的诗世界是一个意象优化系统,是主体与所创现世界遴选后的诠释,是一种形式直观和意识抽象的召唤,话语递进间语义夹有混沌、断层和悬置,这些都无形加强了诗歌内里意义。巴赫金曾言意义产生于主体间共同拥有的一个辉煌瞬间,而特朗斯特罗姆就挖掘了大批共有的辉煌瞬间;哈贝马斯强调意义产生于主体间的敞开和对话,而特朗斯特罗姆也是以敞开的包容姿态介入世界。特朗斯特罗姆的诗语调也往往平静、深沉,传达着低音部的宁静、隐痛、委婉的申诉,这种语调把他的经验世界有效推入进接受者,增强了他诗歌中的意义变异。
“语言和刽子手同步在走/所以我们得寻找新的语言”来自特朗斯特罗姆《夜值》一诗,与其说诗人在寻找新的语言,不如说诗人在寻找新的精神需要、生活形态和激情,因为“语言起源于人类的精神需要,起源于人类的激情”2。特朗斯特罗姆的深意也不仅仅是传言激情和精神需要,而是有更关切的现实诉求——“语言的基础是稳定的生活形式和规则的行为方式,将自己建基于此”3,面对“生活必定有所不同”(维特根斯坦),特朗斯特罗姆提举了自己的开掘言说,并揭示出思想中“相对稳定的点”4,这让接受者感到认识层被引领的满足。
特朗斯特罗姆写成的163首诗里,有些是直面现实悲苦的,如《三点钟,伊兹密尔》里:
……
两个乞丐。一个缺腿——
被另一个背着——
他们停下——像午夜公路上
惺忪着眼看车灯的动物——
很快又继续走动
像校园男孩一样敏捷地
穿过大街。而下午数亿只炎热之钟
在宇宙中滴答作响
在《巴拉基列夫的梦(1905)》一诗里,也有特朗斯特罗姆惊鸿一瞥式的速写式关照,但显然还不仅仅是停留在关照层面:
掌声的翅膀在大厅里拍打
他看见男人从钢琴边站起
外面的大街被工潮弄暗
马车在黑暗中急速奔驰
特朗斯特罗姆对笔下的穷人和工潮,有着一贯简约的冷静克制“外面的大街被工潮弄暗”,看似不经意一笔,读后却能感受到一种压迫导致了暗。压迫使明智者疯狂5。因做一名穷人是非常艰苦的,在一个充斥金钱利益的国土上做一个贫穷的种族,那更是苦上加苦6,在此,特朗斯特罗姆很清晰地处理了他所直击的困苦,他的隐痛如他在《穿越森林》诗中所写“光酸化为老年/和带贫民窟滋味的饮料”。
孤独也是一个不可回避的主题,特朗斯特罗姆在《孤独》一诗里介入了禅意言说“而在世界其他地方/人在拥挤中/出生,活着,死去”,犹如他面对孤独时刻感知到“电线杆在黑暗中飞走”“我必须孤独/早上十分钟/晚上十分钟/无所作为”……,总括这首44行诗,显示了一种遭遇车祸和独处时升起的另类禅意,比诗人加里斯奈德的禅意处理要饱满。
再看《冬天的程式》这两行诗句:
我在燕子中睡去
我在老鹰中醒来
鹰,是以图腾符号进入人类意识形态的,在古埃及,鹰被作为圣物供养。为了同一个动物或强有力的神物建立感应关系,以获得神奇力量7。.在此诗,特朗斯特罗姆把图腾符号转喻为自身的文学符号,投射入了鹰灵之气,借以完善自我,并通过鹰这面镜子的能指和所指,确立了自我的类意识和自信,再往更深一步说,是具有了一种民族意识。
黑格尔认为民歌和英雄颂歌都具有史诗的内容,即体现了民族意识,而特朗斯特罗姆诗作如《黑色的山》就暗含一种英雄颂歌,归根也是一种潜在民族意识体现,作为更为深层的表达和潜隐描述,故特朗斯特罗姆诗作“精湛、透明、富有层次感”(王家新语)之内,还有更深体现英雄主义精神(包括失意时的情绪刻写)和民族意识诉求呈现,在特朗斯特罗姆其他诗作里,《选自非洲日记(1963)》《冬夜》《72年12月晚》等作品都有英雄主义一面的体现,这应是作为诗人的特朗斯特罗姆自觉对自身存在和精神归属的深层指认,也是特朗斯特罗姆极为重要的一个精神内核。“早在公元前,北欧神话对世界开天辟地的神怪传说,已在北欧日耳曼部族、维京人、乌拉尔人等部族里流传。到中世纪,冰岛学者用文字把它们记载下来。现在可以查考的主要有两部史诗《埃达》。北欧神话反映了北欧原始部族的多神教信仰和他们同大自然作斗争的神奇瑰丽的想象。众神之王奥丁是独眼英雄,战神提尔是独臂勇士。这样的形象表明了古代北欧部族奋力征服自然,特别是征服冰雪严寒的勇敢精神……在斯堪的纳维亚的祭祀筵席上,宾客们常用奉献给诗神布拉吉的牛角作为酒杯,开怀畅饮,发誓要建立功勋,在诗篇中永垂不朽……涉及北欧神话的各种文献,对众神的身世、职掌等,说法不一,综合概括如下:奥丁,众神之王,世界的统治者,又有“天父”之称。弗丽嘉,奥丁的妻子,爱神。托尔,奥丁的长子,雷神。西芙,托尔的妻子,土地和收获女神。巴尔德尔,奥丁的另一个儿子,光明之神。霍尔德尔,黑暗之神……等等。北欧神话对欧洲文化,特别是宗教生活,产生了不可磨灭的影响”8。北欧神话不仅仅陶冶、熏养了北欧诸国族的民族意识,也是北欧式英雄主义最初的信念来源、基调和深背景。
古罗马修辞学家、哲学家朗吉弩斯在其《论崇高》中曾将英雄主义这种人格喻为“伟大心灵的回响”,并认为,如果人一旦失去了这种对伟大心灵的感应、体悟,麻木、冷漠、委琐就会接踵而至,人生必然因此阴暗卑下,与“自由”无缘 9。
除此以外,特朗斯特罗姆诗作的通灵和奇遇书写也是一大特色,如《黑色明信片》里:
生活中,死亡有时会来
丈量人体……
还有《礼赞》一诗里“艾吕雅触摸某个键/墙打开/花园展现”,其它如《半完成的天空》《游动的黑影》等诗作中均有此体现。
特朗斯特罗姆作品也有幽默讽刺的一面,如《宫殿》“一尊雕塑被放在这片空虚里”“城市的喧杂和话音/…/叫嚣着在寻找权力”,“电缆哼着一支没有祖国的民歌”(《黑色明信片》)。同时特朗斯特罗姆也把逝去的沉重用苍阔的语调说出“我们已经解散/不再是追随者”(《从山上》)。
有启示意义的是,特朗斯特罗姆诸多诗作向接受者昭示了带有某类高浓密诗意的潜伏性和诗意递进性,这种高浓密来自一种克制的精减书写,并藉以精神自由的风度,而精神在最初迹象中已含有历史的全体10,特朗斯特罗姆似乎要向接受者传达“精神的自由造成人最特殊的本性”11,他是自为地存在者和经验诗写人,他把他所认识的感性世界的自在和“为我”的样子,体现为“从纯粹理智或纯粹理性得来的对事物的认识都不过是纯粹假象,只有在经验之中才有真实性”12的沉幻诗境,因依托真实性,而带来可感的想象质感和雄浑有力一面:
回家路上,我看见钻出草坪的蘑菇
这是黑暗地底下
一个抽泣已久的求救者的手指
我们是大地的
——《十月即景》
特朗斯特罗姆诗歌善于从现实世界幻现中复现自己的心灵,这满足了心灵自由的需要,也是自由的理性。而“最深奥的秘密……在所无视的普通事物、日常事物里面”13,特朗斯特罗姆所揭示的秘密和痛苦也是如此,来自日常事物里面,不过诗人用经验把它们总括象征外化了,冷峻、深刻而热情,有血肉的果断,成为特朗斯特罗姆式的欧洲痛苦并连缀诗行背后的神圣实体。“只有能感到痛苦的东西才值得存在……有惨痛的实体才是神圣实体”14:
圣像被埋在地里,脸朝上
大地被鞋
和车轮践踏,被千百个脚步
被千万个怀疑者沉重的脚步
梦中我走入地下一个闪光的水塘
一次波澜壮阔的礼拜
多么灼热的渴望!多么愚蠢的期待1
我头上是几百万怀疑者的践踏
——《许多脚步》
我像一只铁锚在世界的底部拖滑
留住的都不是我想要的
疲惫的愤怒,灼热的退让
刽子手抓起石头,上帝在沙上书写
——《尾曲》
特朗斯特罗姆是善用形式,词汇,象征和隐喻来显露内在的诗人,他有观察者的冷峻目光刻刀,把沉默事物的藏形直达掘出,并赋予理性概括,不受制释相的隐形权威,洒脱呈现,如《1966年:写于冰雪消融中》一诗末尾的“桥:一只驶过死亡的大铁鸟”,形成可接受的体验,展示了经验库存被超现实激活的审美自由。特朗斯特罗姆少用逻辑鲜明的辩驳(《自1979年3月》一诗就是例证》),也不用愤怒的语言,他用诗的超然他者来对话,有时表现为轻喜剧意味。在特朗斯特罗姆这里,我们有时“无法区分正常的感觉和反常的感觉”15,“我们平常肯定都作出一些假定,而一旦作出假定,我们事实上陷入了矛盾之中”16,但特朗斯特罗姆对这种对事实假定后的矛盾处理却自然神异,他的一些诗行和意象,看似是错误论证,却有质的不同,最后还可以纠正接受者既有的观念方式。
2011.11.13 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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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李笠译:《特朗斯特罗姆诗全集》译者序,南海出版公司,2001年版;
2、卢梭:《论语言的起源》,北京出版社,2010年,12页;
3、苏德超:《哲学、语言、生活》,湖南教育出版社,2010年,111页;
4、奥拓-叶斯柏森:《语法哲学》,商务印书馆,2009年,73页;
5、丹尼尔-贝克:《权力语录》,江苏人民出版社,2008年,52页;
6、丹尼尔-贝克:《权力语录》,江苏人民出版社,2008年,10页;
7、G-弗雷泽,徐育新译:《金枝》,中国民间文艺出版社,1987,年,988页;
8、P.M. Mitchell, A History of Danish Literature,Copenhagen,1957.
Mogens Br□ndsted,Sven M□ller Kristensen,Danm-arks Litteratur,K□benhavn,1979;
9、见百度文库-英雄主义词条;
10、黑格尔:《历史哲学讲演录》,商务印书馆,1975年,474页;
11、同上,475页;
12、康德:《未来形而上学导论》,商务印书馆,1997年,173页;
13、费尔巴哈:《基督教的本质》,商务印书馆,1975年,582页;
14、费尔巴哈:《关于哲学改造的临时纲要》,商务印书馆,1975年,594页
15、J-L-奥斯汀:《感觉与可感知物》,商务印书馆,2010年,43页;
16、同上,48页;
来源:《星星》诗歌理论月刊(2012年第7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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