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组诗由五首十四行诗(没有西方十四行诗体的分节和押韵)构成。若按中国传统分类的话,这组诗可入宋诗议论一类。但这种辩理议论,又是一种自我纠结,所辩之理不仅是道理和事理的理,还是心理的理。思考者所思的问题就是他自己,他的生活。他在这个社会在这世间的生活和选择,而生活的选择和生活的认识是缠绕一起的。反过来,这种思考和纠结本身,也并不是纯粹的超然的思考,而是思考者的生活本身,展示他的思考、疑虑也是展示他的生活。这种思考若隐若现,参杂在日常生活的实际进行之中,浑然微妙地贯穿在整组诗的发展中,充分展示了诗艺之道。
这组诗的主题是如何理解生活。诗歌一开始直接就列出了各种对生活的理解:“把生活说成一次无奈的耽搁/或者被迫的奉献,或者与未知的/存在的一个交换;或者什么也不是,/甚至不是幻影……”列举之后马上就对这一切理解做出了否定:“但是,言语/永不彻底,它羞辱挥舞着铁锹/挖掘真理的理智;”这种否定是从语言上作出的,也就是对思考和表达本身进行了否定,而不论思考结论的正确与否。然后,继续对这种理解活动本身提出质疑:我们何必去思考生活是什么这样的问题呢?“呵,为什么还要探究此刻的/行动,为什么提升怀疑的腔调?”接着又是否定,是对曾经有过的理解的否定,这次是一种谴责性的否定:“从透明的空气以及漆黑的岩石中/提炼龙和狮子的蠢事,已持续太久,/而使这里的生活充满兽性的荣耀。”这里“蠢事”,“兽性的荣耀”,“持续太久”当然是谴责。“龙”和“狮子”当然也是有所指的。这里还出现了诗歌题目中的“这里”,“这里的生活”。最后是并不确定的一个肯定:“鄙视那被选中的,并将被消耗的/呼吸维持的一切,或许是我的安慰。”选择的态度是“鄙视”,当身边的生活只能从鄙视中得到“安慰”时,这平静的话语便有种剜心般的疼痛。整个第一部分就是这样一种关于生活的议论,一种心思和心理的反复的否定、质疑、否定和不确定的肯定。
诗歌的第三部分继续着这种对生活的沉思、议论:“我的讽刺像石头长出的羽毛,/试图造就一颗行星,环绕着生活/燃烧和运行”。我和生活的关系,是讽刺的,是行星般环绕生活但不触及,而只是自行燃烧。但对别处的生活又感到疑虑和不确定:“有时我似乎已到达命运的瓶颈,/固然不乏突破的勇气,但那里的/要价太高了,我还难以支付。/况且谁能保证另一种命运不是/同样的圈套?谁能从那里的事物间/把自己与巨大的梦境区别开来?”这里的生活被否定了,但“那里”的生活却在疑虑之中,难以行动和决断。这一切并不仅仅是勇气的问题,而是哈姆莱特的认识上的不确定。这里出现了诗歌题目中的“那里”。
诗歌的第四部分,这种关于这里和那里的生活的沉思仍在继续:“无论如何,我的生活不是一张白纸,/不能藉着一阵清风,轻轻飘落在/我所信赖的隐秘之地。那里,/河流返回它的源泉,并让时光/停留在它涌现的一瞬;在一滴水里/包含的全部空间,足够生存”。这里的生活并非空白,而是有现实重量牵扯的复杂实际。但“那里”,“信赖的隐秘之地”展现出了其迷人之处,美好之境。但那折磨人的疑虑这时候又冒出来了:“难道我能挣脱恼人的智慧?/每一次,我捕获的答案难道不是/仅仅为新问题的诞生铺平了产床?”一个疑虑重重的人,新环境中的哈姆莱特或普鲁弗洛克。
第五部分是结论,对一个“国度”里的情感和逻辑存在,对内心渴望和行动之间的关系的结论性表述。“或者当我朝向/内心的远方,匍匐着前行;/事实上,我已蜕化为我的异种。”在这个国度里,在这里和那里之间,“我”被分裂、异化。关于生活的结论是“和解”:“那么,请随床前的闹钟一起醒来,/向体内注入时间这廉价的燃料;/发烫的四肢开始运转,以平缓的/节奏,并且以与生活和解的勇气”。但这个和解尚未达成,这种和解还需要“勇气”。这组诗以对生活的否定性的沉思开始,以对生活的“和解”的并未完成的期待结束。
这首诗在结构上的微妙在第二部分体现出来了。第一部分是抽象的议论沉思,第二部分带入非常具体的情境之中,赋予了现实的实境。午睡时的“我”透过“窗纱”看到一个倒垃圾的少女。而蝴蝶在那垃圾上飞舞。这里面,“蝴蝶”和“睡梦”是中国传统最容易联想到的暗示,“庄周晓梦迷蝴蝶”(当然这里是午睡,而不是晓梦)。而少女和垃圾也是张力十足的现实感。午睡这一实境,为后来三部分的恍惚之沉思提供的可想象的真实感。也为最后四行从睡梦中醒来,重新进入生活提供了依据。睡梦是从生活中退出,是现实生活的中止,正好适合心思神游。醒来,起来,是重新开始生活:“那么,请随床前的闹钟一起醒来,/向体内注入时间这廉价的燃料;/发烫的四肢开始运转,以平缓的/节奏,并且以与生活和解的勇气”。这使得结尾非常漂亮,整首诗也融为了紧密的一体。我们通常说写诗要“虚实结合”,这是一个生动的例子。这整组诗属于议论性的虚,而第二部分属于描写性的实。当然,这一实,贯穿了以虚为主的整组诗,这点在结尾处体现出来了。
张典是非常成熟的诗人,细读这首诗我们会感觉到他在诗艺方面无可挑剔,随处可见的精妙之笔难以一一指明。比如:“当我朝向/内心的远方,匍匐着前行”,“内心的远方”“匍匐前行”这样的词语和句子,语气平和寻常而底下的情感波澜起伏。对这样的诗人来说,写诗的问题不再是诗句诗艺本身,是“功夫在诗外”的诗外功夫了。这诗外功夫就是他这组诗中探讨问题:生活,如何生活。诗歌如果有意义,肯定不仅仅是围棋一样的规则下的游戏,而是能驱除我们内心的混乱与虚无、赋予生活以确知的价值和意义,而不仅仅是一件精美的手工艺品。诗歌得有一种神奇的光彩,让人读了如沐春风,迟钝的内心得以喜悦的苏醒。当代诗人的诗歌如何获得这样的光彩?古代和浪漫主义诗人,他们扮演了或纵情狂傲的英雄角色,或超出人世的优雅姿态,激发人们对自我自由和优雅情趣的向往。而现在呢?诗人们在庸常的生活中颠簸,面对自己的问题,表达自己生活的困惑。我们的诗如何更有价值?在真实美学之下,更根本的问题是,我们的生活如何更有意义和光彩?好诗人似乎就是能解决所有人面对的庸常生活,在所有人的困境中创造自己生活的人,实践一种更有意义的生活的人。这很难,但如今写好诗,似乎必过此一途径。张典这首诗所体现的正是诗人的生活和他的诗的问题:我们如何和自己的生活和解?在今天诗人们普遍的让人沮丧的现实的生活和那诗歌中应许我们的生活之间,我们如何自处,如何过一种能与诗歌应许我们的愿景相匹配的更有意义的生活?
张典大学毕业之后一直生活在浙江平湖。那座城市湖边有一个李叔同公园,一年四季、从早到晚都放着“长亭外、古道边”的音乐。2013年春天枇杷黄的时候,我和一些朋友到过那里,因为张典在那。那几天天空飘着雨丝,湖水摇着细浪。他工作的群艺馆后面院子里有一颗很大的广玉兰树,倾斜的树干完全被鲜绿的青苔爬满,直到高过房顶。张典很早就写出了非常好的诗,这么多年来诗风也一直在变化,诗的力量一直在增强。他算不上诗名彰著,但在我和一些知道他的朋友的心目中,他和他妻子千叶都有着过人的才智,都属当今最优秀的诗人之列。平湖之行后很久,我都在想“一个诗人要有怎样的智慧才能不受到他生活环境的伤害”的问题。一个诗人必须立足他的生活环境,又克服他的生活环境。和张典数次见面,每次都人多语乱,有未尽长谈之憾。这次看到评点的诗人中有张典,很惊讶。写下对他这组诗的阅读感受,算是我一贯乐于和他进行的交流与对话吧。祝愿他不仅写出技艺高超的自我表达的诗,还能写出让所有人蒙受恩泽般的真正“与生活和解”的诗,安抚世道人心的诗。
附:
这里,那里
张典
一
把生活说成一次无奈的耽搁
或者被迫的奉献,或者与未知的
存在的一个交换;或者什么也不是,
甚至不是幻影……但是,言语
永不彻底,它羞辱挥舞着铁锹
挖掘真理的理智;它使我的想象力
在虚无中震颤,抓取奇异的事物。
呵,为什么还要探究此刻的
行动,为什么提升怀疑的腔调?
从透明的空气以及漆黑的岩石中
提炼龙和狮子的蠢事,已持续太久,
而使这里的生活充满兽性的荣耀。
鄙视那被选中的,并将被消耗的
呼吸维持的一切,或许是我的安慰。
二
五月的蝴蝶搬运着它的苍白。
一棵樟树晕倒在裸露的根上,太阳
从大地汲取腐臭的汁液。
透过窗纱,我看见一位少女,
拎着黑色塑料袋,向垃圾箱走去。
这时,答案出现了:在蝴蝶的梦中
并非一个人恬然的睡眠,而是
那扎紧的袋子里丰富的弃物,
包含着菜渣、药罐、废纸和烟灰,
以及用旧的思想;是它们
而不是少女的背影使蝴蝶扇动翅膀。
但这个残忍的梦是隐秘的,
只加重草尖上小小昆虫的负担,
它的尖叫并不打扰我中午的睡眠。
三
一串梦呓变出一群物。强加于
蝴蝶的梦,也强加于我的讽刺,
我的讽刺像石头长出的羽毛,
试图造就一颗行星,环绕着生活
燃烧和运行。但是它从虚幻的高度
砸了下来,在一群污秽的事物间
暴露丑陋的面目,痛苦的表情,
这就是我在这里的清醒姿态。
有时我似乎已到达命运的瓶颈,
固然不乏突破的勇气,但那里的
要价太高了,我还难以支付。
况且谁能保证另一种命运不是
同样的圈套?谁能从那里的事物间
把自己与巨大的梦境区别开来?
四
这里,在纸上,从强劲的想象力
伸出的线条,纠缠在一起,
如同一堆问题;随后又突然伸出
无数的触手,抓住我们的现实。
无论如何,我的生活不是一张白纸,
不能藉着一阵清风,轻轻飘落在
我所信赖的隐秘之地。那里,
河流返回它的源泉,并让时光
停留在它涌现的一瞬;在一滴水里
包含的全部空间,足够生存。
难道我能挣脱恼人的智慧?
每一次,我捕获的答案难道不是
仅仅为新问题的诞生铺平了产床?
甚至死亡也繁殖着新鲜的痛苦。
五
我们开辟的国度,从来都不合乎
奢侈的情感,以及理智的逻辑,
从来都是一个无效的实验。
把不可能变为可能,就是把“我”
变成“他”,为此我们建立了
精确的公式,却得到模糊的结论。
这是非人的事业,当一只蝴蝶
取代我身体的睡眠,或者当我朝向
内心的远方,匍匐着前行;
事实上,我已蜕化为我的异种。
那么,请随床前的闹钟一起醒来,
向体内注入时间这廉价的燃料;
发烫的四肢开始运转,以平缓的
节奏,并且以与生活和解的勇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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