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题:“我一生爱河”——五〇后诗人访谈之马新朝
吴投文:我注意到,你在1970年代末期开始发表诗歌,1979年在《东海》杂志发表的《硬骨头六连组诗》10首还入选了《浙江30年诗选》,次年被评为南京军区文学创作奖。这是一组军旅题材的诗,那时你是在部队里服役吧。1986年,你出版了诗集《走向天空》,那时公开出版诗集颇为不易,这也表明你的创作产生了影响。请谈谈你早期的诗歌写作情况。
马新朝:世上不乏聪明人、天才、神童,一开口就有惊世之语,一出手就是精品,一开始就是高峰。我这个人笨,反应慢,好静不好动,啥事都得慢慢来,一点一滴地积累、学习、进步。我经常悔其少作,对于过去写的东西总是不满意,看了脸红。尤其是早期的作品,我看到它们心里就难受。所以,我只要一发现早期的作品就立刻烧掉,生怕别人看到。我曾经在一个晚上烧掉了三个早期作品的剪贴本,望着那熊熊燃烧的火焰,我没有难过,只有解脱。后悔当初为什么要写它们。
吴投文:哦,就这么烧掉了,不后悔?
马新朝:不后悔。我写书法也是这样,总是不满意过去写的字,今年一定不满意去年写的。所以,书界有朋友开玩笑说:“马新朝写书法进步太快,不断练,一天一个进步。”其实是我笨,悟得慢,别人今年悟出的,我明年才能悟出来。别人今年写好了,我明年才能写好。
我出生在河南唐河农村,五、六十年代的唐河农村,封闭落后,仍然是车拉肩扛,过是农耕社会的落后生活。村里没有电,点灯仍然是用煤油。所以,我在十七岁以前,几乎没有接触过现代诗,读的全是中国古典诗。新诗在五、六十年代还没有进入我那个村庄。那时,我们村里有一位高人,叫马体俊,曾经做过国民党武汉市教育长,解放军来了以后,他坐了17年的监狱。刑满释放后,回到我们村里当农民,继续接受改造。此人学识渊博,会书法,善古诗,懂古文,还能拉京胡。我们两家是邻居,又是一个马家的近亲,他虽然头发斑白,我仍叫他大哥。我庆幸他就成了我一个的私塾老师。那时候,学校都在闹革命,写大字报,不好好上课,他在家教我古文,书法,拉京胡。在他的耐心教育下,我十几岁时的书法已经写得像模像样了,掌握了基本的用笔方法;京胡当时可以伴奏《红灯记》片段。可惜这行手艺现在未能坚持下来。我15岁以前能背300多首古诗词,和不少的古文名篇,通读多遍《红楼梦》、《三国演义》、《水浒传》、《西游记》。只今我仍然记得那个大雪纷飞的小村夜晚,北风呼啸。在我家的煤油灯下,大哥为我解读、朗诵屈原的《离骚》,声情并茂,动情之处,几有唏嘘,满脸泪流。可能是触及到了他怀才不遇的身世。是大哥把我引上文学之路,并疯狂地爱上了诗歌,当时写了不少的旧体诗。
吴投文:现在还写旧体诗吗?
马新朝:我现在虽不写古诗,但见到它们仍然觉得亲。我发表的第一篇文章不是诗,是一篇《红楼梦》评论,约有五千多字,发表在当时的《河南文艺》上。时年二十一岁。所以,我有古典文学情怀,即使现在,古典诗那种美妙的意境还常常在我的脑海中浮现。
十七岁那年,遵从大哥的建议,我参军到了部队,才接触到现代诗。被现代诗的开阔,敞亮所倾倒。通过朋友的关系,经常从河南大学的图书馆里借书看。借来的不仅有现代诗集,还有小说,散文,理论等,并开始着手写作现代诗和小说。上世纪80年代前后,我发表了一些现代诗和小说,包括你提到的这组《硬骨头六连组诗》等。这些作品,我现极不满意,而且已经烧掉,不提它了。
吴投文:1970年代末到1980年代初,正是朦胧诗兴起的时候,你当时有条件阅读到朦胧诗吗?你的创作当时受到过朦胧诗的影响没有?请谈谈。
马新朝:上世纪80年代前后,我读到了朦胧诗,给我以强烈的震撼,并影响了我的写作。然而,那时我虽然写些诗,主要还是写小说,把朦胧诗的感觉和艺术溶入到了小说中。那时,我看的小说多,写的小说多,迷上了小说。只是那些小说写得很怪,很现代,大多不能发表,压在箱底。
吴投文:我注意到,在《十月》杂志1988年第9期,你发表了系列组诗《大黄河》,获得了该年度的十月杂志文学奖。从那时开始,你以《大黄河》为题发表了不少大型组诗,此外,你还先后发表了系列组诗《黄河抒情诗》、《冬日黄河》、《黄河源》、《黄河号子》、《黄河漂流启示录》等。1992年,你出版了诗集《黄河抒情诗》。可以说,抒写黄河成了你的一个重要创作主题,这在当代诗人中恐怕也是少见的。如此密集而系统地咏叹黄河,可见黄河在你的生命中之重要。请谈谈你创作中的黄河情结。
马新朝:我一生爱河。
我的村边有一条小河,叫涧河。冬天清洌,夏天混浊而猛烈。我童年的那些夏天大多是在涧河里度过的,一群小男孩,整天一身泥,像个泥鳅,在河上疯,玩耍,那些有关河的有趣的故事说不完。河,使我童年的天性得了保护和发扬。
1985年,我从部队转业,到了黄河边的城市郑州。黄河让我莫名地兴奋、深思,有空我就到河边转。我总觉得河水亲切,它们是流动的生命,是诗,河水里藏着人的大秘密。河水不可言说,但与我有关,与身边这个城市有关。我坐在河边远望烟尘滚滚,落日朝霞,感概万端。我想,要表现黄河,只有诗最合适。从此以后,我放弃了小说,专心进行诗歌写作。
1987年,黄河上发生了一件惊天动地的事,那就是黄河漂流。
吴投文:那次漂流影响极大,你当时做了全程采访。
马新朝:我当时在一本杂志当编辑,觉得要了解黄河,这是一个机会。就果断地申请去随队采访。目的主要是考察黄河,了解黄河两岸的人的过往历史和生存现状。我终于如愿,随漂流队上了青藏高源的黄河源头。黄河漂流历时数月,以七条人命为代价,完成了漂流的壮举。我也经历了一场心灵的,身体的以及生死的考验,却激动不已,每天都处于亢奋之中,写出了一组组的诗歌。正如你说的,在《人民文学》、《诗刊》、《中国作家》、《十月》、《上海文学》等当时国内一些重要的文学刊物上发表了组诗。并获得了《十月》杂志文学奖。那一年,我到艾青老师家里,请他为我的诗集《黄河抒情诗》题写书名,他躺病塌上对我说,黄河是很难写的。
我写的这些诗大都与黄河有关,与我家乡那条小河有关,也与我的生命和经历有关。
吴投文:2002年,你出版了近两千行的长诗《幻河》,这是你抒写黄河的高峰之作。这部长诗在装帧上别具匠心,是折叠式的,合上是一本书,打开来看,则如一条长河在奔腾咆哮。这首长诗是你酝酿多年的一个创作结晶,对你来说,当然也是顺理成章的事情。《幻河》出版后,产生了极大的反响,2003年获得了第三届鲁迅文学奖。你在一篇文章中说,长诗《幻河》“借黄河写出了中华民族的苦难史,和我个人的心灵史。”在艺术上,你也进行了大胆的探索,在阔大的视野中,既融入了自己的生命体验,又注入了黄河之为幻河的诸多神话元素。我好奇的是,这样大规模的长诗在写作的过程中一定有些波折吧,请谈谈。
马新朝:古今写黄河的诗,已经很多了,然而可以与黄河匹配的诗难以找到。黄河这条中华母亲河,在每个中国人的血液中流动。诗人们都有写它的欲望,然而,正如艾青老师说的,它很难写。写黄河古诗有很多,从诗经到宋词,多不胜数。然而,大多是观景抒情,又因为其短小,往往是一闪而过。新诗呢?五四以来,也有很多,其中不乏名家之作,却几无沉石之作。我当时有个雄心,就是要写出与黄河相匹配的诗来。反观过去自己写的那些短诗,也都是皮毛,不值得留恋。我要写出一首大诗来。
我知道自己艺术准备不足,就开始恶补。上世纪80年代末到90年代,我读了大量的书。主要是中国哲学和西方20世纪以后的哲学、历史和诗歌。改革开放以后,凡是西方翻译过来的哲学和诗歌我大多都买来读了。我要站在人类的高度,哲学的高度,来看待黄河边的人的事。我跳过自己曾经写过的那些有关黄河的短诗,开始写作长诗《幻河》。写作期间,我的耳朵里总能听到黄河里的流水声,时紧时慢,时大时小,一直伴随着我,挥之不去。
《幻河》几易其稿我已经记不清了。初稿大约有3000多行,后来删成了1800多行,现在看来,还要删,只是还没有找到下刀的地方。我在写作中采用了具体之后的抽象,抽象之后的具体之方法,进行之种艺术试验。包括语言的流动性和和歌诗性,以及细微性的试验等。黄河只是背景,我要利用这条有生命的河,来抒写人的苦难,民族的苦难,以及个人的心灵史。
吴投文:《幻河》的主题是多解的,很多评论对《幻河》进行了多层面的解读。
马新朝:是的,《幻河》正如你说的,是多解的,是感性的,因为多解和感性而丰富。它对于现代诗歌表现重大题材是一次很有意义的尝试。现代诗可以处理各题材,包括重大题材,如果把诗仅仅局限于写微小的蚂蚁和微观事物,那新诗就没有希望。写黄河过去没有大诗,我要弄一首大诗出来。
关于《幻河》的评论已经很多了,我感谢众多的批评家们为它所做的解读。这首写作于90年代的诗,现在看仍有不足,还可以删,我已经努力了。
吴投文:新世纪以来,很多诗人都涉足长诗创作,长诗被认为是衡量一个诗人创作高度的重要指标。诗人周伟驰就认为,“持专业态度的人会意识到长诗对于自己综合能力的极大挑战性,衡量一个诗人真正才能的,使一个诗人优胜于别的诗人的,也许只有长诗。因此20世纪的大诗人,几乎都有长诗问世。”新世纪以来的长诗创作蔚为大观,你怎样看待当前的长诗写作热潮?
马新朝:长诗是一个诗人的试金石。如果准备不足,就会在长诗写作中露气,露馅。短诗是一个点,长诗是面。如果说短诗是闪电,那么长诗就是天空和闪电的组合。周伟驰说得对,长诗写作是对于一个诗人综合能力的考验。尤其是现代诗中的长诗,要求更高。如果没有某种特殊的人生经验,没有哲学高度,没有敏锐的观察能力和艺术表现力,是写不好长诗的。
我写作《幻河》体会是,写长诗不仅要有好的艺术准备,还要有好的身体。如何你的身体不好,写作中老是断气,接不上,你那就写不好。
有一种说法,颇有代表性,认为“写好短诗就行了,长诗没有那么重要。”持这种观点的人不在少数。我想,因人而异,有人一生写短诗,也很有成就。然而,长诗毕竟是检验一个诗人的重要标志,是对他的技艺、观念、人格、人生、灵魂,以及身体的检验。
一个时代如果没有经典长诗,将是这个时代的悲哀。
吴投文:你认同的长诗有哪几部?
马新朝:我对新世纪以来的长诗读得不多,但我认为,新世纪的长诗写作仍然准备不足。
吴投文:进入新世纪以来,你出版了三部诗集,除了长诗《幻河》、还有《低处的光》和《花红触地》,诗集《响器》年内也将出版,创作的节奏应该算是很快的了。如果说长诗《幻河》处理的是宏大的主题,那么,在《低处的光》、《花红触地》、《响器》三部诗集大量精美的短诗中,则瞩目日常生活中细微之物的朴素和庄严,从琐碎中发现存在之美,往往在日常事物上赋予灵魂的光彩。请谈谈你进入新世纪以来的创作情况,为什么诗的题材和风格发生了这样的变化?
马新朝:《幻河》是一种神性写作,有对自然的人的神秘性的探索,也有民族的,人性的承担和质疑;我的三部短诗集大多是写日常的,细微的,人性的东西。两者有时又互为因果,相互交叉。一个诗人写什么,与他所在的那个时间段的心态或是观念有关,什么样心态就写出什么样的诗。有朋友问我,你后来写的日常生活是否对过去的否定?我说,不是的,更不是我的艺术观的改变。
诗歌界有一种文革情结,往往为了倡导某种观点,就喜欢否定其它的观点。上世纪九十年代以来我们的理论家们否定的东西的太多了,只要是新的就是好的,旧的就是不好的。现在回头看看,他们否定的东西,有些又活了,又被另外的一些理论家们所倡导。并不是大的东西都不好,并不是小的东西都好,大的东西看你是否有能力来消化。诗这个胃,不应该挑食,什么都可以吃,问题是要能够消化掉。有人说,我写日常生活,好像是从神那里回到了人间。是的,神与人是相互呼应的。它们都很重要。
日常生活是平面的,机械的,烦琐的,没有深度的。它们有足够的时间和耐心,可以把一个人的尖锐部分磨平,使你屈服于庸常和世俗。诗可以使人保持警惕,保持尖锐,并不断地从日常发现奇迹。这是我写日常生活诗的体会。
吴投文:我注意到,在你的诗中经常写到“低处”,比如《垂下》、《这里,真好》、《乞丐》、《向下》、《马路向西》等,还有一本短诗集《低处的光》。这些诗都表达了你对人生的某种理解。我想,你在生活中也是一个低调的人吧。你在诗中要表达的是一种怎样的人生姿态或哲理?
马新朝:诗要帖近事物,帖近具体,贴近存在,必须低下。低下才能抚摸到实在。有些高蹈的东西看起来很有才气,但那是塑料花,不可取的。高蹈是所有艺术应该警惕的。伟大的艺术它们的姿态都应是低的,包括像李白、惠特曼等这些浪漫主义诗人,他们的作品因为触及到了心灵和实在,看起来高扬,姿态仍然是低的。为什么有些人做了官,地位变了,就写不好诗了,因为他们的心态变了,开始用俯视的目光的看待万物。而诗人与万物是平等的。诗人看待事物不应居高临下,你只有在低处才能看到低处事物的真实。有些人身在高位也可以写好诗,那是因为他们的心灵仍在低处。
吴投文:我注意到,在你的创作中有很多乡土题材的诗歌,如诗集《低处的光》、《花红触地》中就有不少。说实话,目前的乡土诗太多了,随便打开哪一本诗刊,最多的可能就是乡土诗。实际上,乡土诗要写好很不容易,而目前诗人之间的模仿和复制到了泛滥成灾的地步,写来写去,就把乡土诗写成了一副雷同的面孔。我不知道你注意到了这个现象没有?请谈谈。
马新朝:我写过一些乡村的诗,然而,我并没有把它们当作乡土诗来写,我只是把它们当成诗来写。我不大喜欢使用乡土诗这个词。
近几十年来写乡土题材的诗,已经有了巨大的超越。一大批诗人写乡土有别于以前的诗人,他们是用全人类的视角来看待这片乡村里的人和事,它们的苦难是人类进程中普遍的苦难,不仅仅是农民的苦难。比如雷平阳的《杀狗的过程》,扬克的《人民》等一些作品。
有一种说法是乡土诗太落后,没有现代感,写乡土的诗都是土的,不可取的。这种说法太幼稚,在艺术中没有哪一种题材是不可以写的,问题是你怎么写,怎么消化。无论是50后,还是80后,90后,你不是农民,你父亲就是农民,你父亲不是农民,你爷爷一定是农民,我们的心灵底色,我们的基因都是农民的,这个改变不了。再者,中国乡村大变革,千年不遇,因此,诗人不可规避乡土题材,问题是你怎么写它。
当下,写乡村的诗,的确有雷同,写表象的过多。诗人们写乡土,首先要走出乡土,要用全人类的视角来看待中国乡土和农民。
吴投文:我发现,国内外的很多诗人都喜欢写乌鸦,在中国从胡适就开始了,他的那首《老鸦》还有些特色。你也好像喜欢写乌鸦,比如《老鸟》、《黑乌鸦》、《废墟上的乌鸦》、《典卖》、《傍晚》、《论主义》等,还真不少呢。请你谈谈,这种现象是否包含了某种特别的创作心理?
马新朝:我还没有注意到这个现象。经你这么一说,还真是的,我真的写过不少乌鸦。可能是因为乌鸦是中原地区最为常见的一种鸟,我见的比较多。乌鸦的意象符合我当时的写作心境,因此,我用得比较多。
吴投文:与上一个相关,每个诗人都有自己喜欢使用的意象,你是一位特别注意使用意象的诗人,看得出你诗中的意象都是经过精心选择的,讲究意象的凝练和内敛,往往有饱满的力度,加上语言简洁,使你的诗歌耐人回味。你怎样看待意象的功能?请谈谈。
马新朝:关于意象这个词,一些评论家们解释得过于复杂。其实很简单,意象就是意与象的溶合。意象是象征的最小单位,你可以没有象征,但不能没有意象。20世纪以后的中外诗人,特别是有成就的诗人,都很注重意象,大都是意象的高手。你说得对,我的诗很注重意象。然而,一首诗中,意象也不可过多,比如:在一个句子中,如果出现多个意象,就会显得过于做作,不透气。
一个诗人,什么技巧都要懂,但在写作时,要全部忘掉。我在写诗时,那些句子,那些意象,大都是自己找上门的,它们就在那里,一眼就能看到,而不是费力地去组合。一旦费力地去经营技巧,就不自然了。技艺就在诗人的血液中,它变成了你的一部分,与你的心灵能够瞬间结合。有时,技巧与思想不好分,它们好像是一体的。
吴投文:从很多诗人的写作中,我都看到一种来自生活的挫败感,这也可能是诗人普遍面临的一种生命情境。在你的诗中表现过这种感觉没有?
马新朝:我的诗挫败感很强,从长诗《幻河》到一系列的短诗,都有这种感觉。这种挫败感不是有意为之,而是自然形成的,它是诗人内心真实的外化。挫败感也是人类生存的本质,一种普遍的情绪。即使一个再风光的人,内心也会有挫败感,它是人的内心的真实。人与人,人与自然,人与自身不可能总是胜利者。挫败、怀疑、不安是我的诗歌中常有的情绪。
吴投文:在你的创作中,有不少的五行诗,这是一个令人感兴趣的事情。我自己写过不少八行诗,也不是有意这样写的,写完了一看,又是八行,但也没有细想这个问题。这实际上涉及到了新诗形式与体式的尝试与探索。你怎么看待这个问题?
马新朝:这是个有趣的话题。我开始写了一些诗,一数是五行,后来我就有意为之,有意经营,共写下了30多首五行诗。新诗的形式不可能固定。有人做过尝试,八行的,九行的,十二行的,十四行的,都不会得到太多的认可。然而,尝试和试验仍是有意义的。
我写五行诗,只是一种尝试,一种形式的探索。把诗行规定在五行以内,是一种约束和纪律,对于形式意识的唤醒,也是对于过去古典诗形式的某种回应。我发现,五行诗有时正好符合我当时的一个情绪单元,再写就是多余。就像裁衣服一样,五行正好合适那种独立的情绪。
吴投文:不知你注意到没有,口语诗写作目前有强劲的势头,争议也很大,褒之者和贬之者针锋相对,很难进行对话。你怎么看待口语诗?
马新朝:我认为,五四以后的白话诗都是广义上的口语诗,使用的都是日常话语,为什么不能叫口语诗。只是现在有人倡导的口语诗,不能有任何修饰和选择,这就太绝对了。日常口语经过诗人诗意的选择、修饰,会更好,更有表现力,更有诗意。纯民间的口语,未经诗人提纯的口语,表现力会弱一些。这些东西不要争,时间会做出选择的。
吴投文:现在诗歌界流行以地域划分诗群,我也注意到河南诗人在有意推动“中原诗群”这一概念,你被看作是“中原诗群”最有代表性的诗人之一。我们湖南打出的旗号是“新湘语”诗群,还有“江西诗群”、“东北诗群”、“江南诗群”、“昆仑诗群”等等,都是各地诗人推动的概念。不过,也有人认为,这些诗群往往带有炒作的成分,旗号举得很高,有的却没有多少实质性的创作成果。你怎么看待这种现象?
马新朝:至于号称什么诗群,都不重要,重要的写出好诗来。当下诗人们普遍有一种身份焦虑,总想获得别人的认可,总想出大名。因此,就搞些群,搞些流派,搞些山头,甚至有意搞体制内或体制外的写作对立。这些都没有用,都是做给别人看的,做给评论家们看的,它们与诗没有关系。有人提出过中原诗群这个说法,我从未说过,也没有时间去说。我也没有参加过任何诗歌流派,只是默默写作,低调做人。写作才是唯一。
当然,有一些评论家,写评论或是编选集为了省事,就以群和派为准,你不是这个群或这个派的就不会写到你。这是评论家的悲哀,也是诗坛的悲哀。
吴投文:还有一种现象也值得注意,有的诗人抱怨,中心城市的诗人往往更容易获得关注,比如北京诗人在诗坛更容易获得话语权,而所谓的“外省”诗人即使很有创作实力,也往往处于被遮蔽的状态。你认为这种情况存在吗?
马新朝:被遮蔽的好诗人很多,尤其是外省的好诗人遮蔽的更多。人家在北京,或是在高校,有话语权,有选编权,这个没有办法,还是认了吧。
吴投文:现在的诗坛非常热闹,我注意到一些小说家、散文家对此感到有些奇怪,他们认为创作本来是一件安静的事情,用不着大张旗鼓的抱团行动。有一些诗人被看作是诗歌活动家,这个称号好像有褒有贬,要看具体情形而定。这些诗人热心于编刊物、做社团、搞活动,应该说,他们个人要做出很大的牺牲,也在诗坛有一定的号召力和话语权,但也往往引起非议。你怎么看待这种现象?
马新朝:有一些小说家或是文学界领导者老说诗坛热闹,诗人们不安份。这些人不了解情况,站着说话不腰疼。诗人们往往不会受到官方重视,受到官方重视的是小说家。诗人们的活动大都是无奈中诗人们自已搞起来的,有的甚至自掏腰包或是到处跑赞助,到处求人。他们出诗集自己拿钱,搞活动自已拿钱,又赔时间又赔钱,你还说他们爱热闹,这不公平吧。那像一些小说家,聚在一起就议论版税或是哪一级作协给开研讨会。我认识一些诗人,除了自己写诗外,还编刊物,搞活动,把自己的时间和积蓄都陪进去了,为的就是诗,让人肃然起敬。
我们河南的诗歌学会也经常搞活动。黄河诗会我们已经开了20届,每年一届,坚持了20多年。诗歌学会没有一分钱,是个群众组织,或民间组织吧。每搞一个活动,大家就要忙乎一阵子。没有一点收入,不为名不为利,纯粹是尽义务,为诗人们服务。把诗人们组织起来,开个研讨会,或是采采风,谈谈诗,也是一种鼓劲。
这些人默默地为中国诗歌做着贡献,是诗歌的义工,是诗歌的英雄。
吴投文:有一个流传颇广的说法,认为诗歌是青年人的事业。不过,从目前的中国诗坛来看,中年创作是真正富有实力和创造性能量的一个重要现象,像你的创作也是这样,这些年你一直保持旺盛的创作活力,很多重要作品是在近些年里完成的。你认为诗歌创作和年龄有关系吗?
马新朝:诗与诗人的年龄没有关系。年青人可以写出好诗,年老人也可以写出好诗。西方一些大诗人有不少到了晚年才写出代表作,米沃什九十多岁了还保持着旺盛的创造力,杜甫也是越老写得越好。诗是青春的事业,是一种误解,也可能与写作观念有关。如果是靠青春写作,或是靠激情写作,那你必须趁年轻;如果你靠经验,靠哲学写作,年龄大点没有关系。而青春写作、激情写作往往是靠不住的。并不是只有年轻才能写好诗,每个年龄段都有各自的优势。有些年轻诗人很狂,唯我是好,那是因为他走得还不太远。等他到了一定年龄,写了很多诗以后,就会认识到诗的无边和幽深,也就不会再狂了。
吴投文:你认为对一个诗人来说,最重要的能力是什么?请谈谈。
马新朝:诗人最重要的能力是:发现。
要能够从日常生活中发现神性,从平庸中发现奇迹,从衰败中发现希望,从繁华中发现本质。甚至是众人皆醉我独醒。
一个人诗人如果没有发现能力,是没有前途的。你跑万里路也没有用,再美的风景也没有用,去什么地方扎根生活也没有用。葡萄牙诗人佩索阿一生没有去过多少地方,大多数日子是在办公室和住宅度过的,生活很平谈,也缺少起伏动荡。然而,他却成了一位大师。为什么呢?就是善于发现,他是在办公室里,在住宅里,或是在住宅通向办公室的路上发现了世界的秘密。
吴投文:我在大学中文系教书,开了一门“新诗鉴赏与写作”的选修课,实际上,我还是讲得很卖力的吧,但教学效果不算理想。不少学生是冲着学分来上课的,对诗歌本身并没有真正的热爱。我注意到,你也非常重视新诗的普及性工作,你怎样看待当前的新诗教学与教育?有一些什么好的建议没有?
马新朝:给你这样有影响有见识的评论家当学生,这些学生有福了,他们应当百倍地珍惜。
当下的教学模式不太有利于诗歌教育。我们的教育过于重视实际利益,过于重视理工,而轻视人文。而人文才是一个人的立身之本,一个国的立国之本,理工只是技术,与心灵无关。就像我们多年形成的英语教学模式,为什么要把英语放到那么重要的位置,比汉语还重要,这是本末到置。
我理解你的难处。我是郑州大学文学院的兼职教授,有一次,我到文学院搞个讲座,发现当下的大学生们普遍没有激情,诗歌知识也相当贫乏,他们大多是应试教育的牺牲品,这没有办法。
大学可以陪养出批评家,要陪养出作家诗人就难了。
吴投文:你在一篇文章《新诗写作中的中国乡村经验》中写道:“中国新诗的灵魂和核心是:自由。这符合人类发展的方向。”(见《河南日报》2015 年11月25日)我深为认同。不过,这可能也是一个具有争议性的话题。你如何理解新诗的“自由”?
马新朝:我认同新诗的本质就是自由的说法,人类自由的方向,也就是新诗发展方向。新诗无论怎样发展,无论走什么路,无论有什么样的形式,自由都是唯一的方向,如果违背了自由的方向,那一定是走不通的。
回顾中国诗歌发展史,它也是沿着自由的方向发展的。开始是四言,后来又五言、七言,到了宋发展成为词,到了元,发展成为曲,五四以后,发展成了新诗。自由的步子虽然缓慢,然而却一直是向前的。
吴投文:你在这篇文章中还说,“我们仍然缺少大师和伟大的诗歌,为什么呢?因为我们的诗歌呈现出的是大面积集体的贫血,精神强力不够。”这也是新诗长期受到指责的一个原因。确实,自中国新诗诞生以来,还没有获得广泛认同的伟大诗人,原因可能是多方面的。请谈谈。
马新朝:关于大诗人和经典这个问题,它不是人为的,不是可以命名的,它是自然形成的,我们不要着急回答这个问题。
近几十年来,中国新诗主要是解决形式问题,解决技巧问题,解决怎么写的问题。诗人们的注意力也大都在这里,新奇为上,西方诗歌所有形式和技巧都在我们这里有过试验。我们有了先进的形式和技巧,但精神强力不够,我们整个民族的精神强力不够。下一步,下个几十年,也许就会有产生精神强力的诗篇。
吴投文:1917年诞生至今,已有将近一个世纪的发展历程,社会公众在谈到新诗的前景时,一般并不乐观,这与诗人的看法有比较大的差异。你如何看待新诗的发展前景?
马新朝:对于新诗否定的声音此起彼伏,其中有大人物,也有小人物,还有学者,官员,各阶层都有。新诗一百年了,否定的声音一直不断。五四以后,新诗的草创期,那时反对新诗的声音比现在要大,有人把新诗看做异瑞,毒蛇猛兽。经过百年的实践,新诗的队伍壮大了,写的人多了,顺应了时代的发展,也走向了世界。但仍有反对声,却没有开始那样激烈了。反对者们没有了理直气壮,有些羞羞答答地反对,半遮半露地反对,只言片语地反对,这就是新诗一种进步。
中国的古诗词,平平仄仄的诗歌,有人爱好,可以长期存在。但它不可能像有些人说的那样取代新诗而成为主流。新诗的地位无法撼动。它仍是一个新事物,仍是一轮朝阳,因为它自由的本质决定了它未来的辉煌。
吴投文:最后一个问题,请从你自己的创作体验出发,谈谈你的诗观。
马新朝:曾多次谈起过自己的诗观,每次谈起来都不知道要说什么。做为一个诗人,技术当然是不可缺少的。然而,一个诗人的观念更为重要,观念,就是你对于这个世界的看法,对于事物的看法,对于他人的看法。什么样的观念就会写出什么样的诗,所有的诗都是诗人观念的外化。你恨这个世界,就会写出恨的诗,你爱这个世界,就会写出爱的诗。一个很冷的人,诗里也不会有温度。因此,诗人要关怀人类,关怀他人,同情弱小的事物;爱朋友,爱他人,要有怜悯心,而不是仅仅爱自己。诗人要有深度和广度,一个平面的人,一个自私的人,即使有很好的技巧,可能会写出几首好的技巧的诗,但成不了一个好诗人。
2016年3月18日
本访谈原发表于《芳草》2016年第3期,经作者授权发表于中国诗歌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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