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的麦子


站在麦田里，冥冥中会感受到
有一股力量一直在支撑麦子长出来，结出穗并灌满浆
凝结出饱满得不能再饱满的麦粒

不远处，人群被零星的洒落在麦田里
一会儿弯腰割麦，一会儿挺脊擦汗，一幅
黄鼠狼眺望远方的古老画面
这样的动作持续千年，期间只是换了人群
前赴后继只为割麦，多么豪情壮志

一垄一垄的麦子被收割，我身边
只剩麦茬，托举我的孤零零
天地浩渺，仿佛我成了最后那一株等待被收割的麦子

这将变得无所谓，比如
整垄的麦地里，麦子看起来长得满满当当
各有各的名字，收割以后，没有谁会去一一计较和辨认
收割和被收割只是仪式
我已经在有意无意让世界知道我活得认真且详细

我的麦芒直指天空，我从不以此示人


乡村具象


秋风没有翻越云贵高原
人年轻，鸟雀年轻，牛马年轻，土路年轻
玉米没有苍老的样子，绿油油的一片连着一片
风调雨顺的日子得到有效回应

不用劝慰鸟群抓紧时间筑巢，它们的体内挂着一只
永不停摆的钟
盛夏，它们不缺食物也不缺爱情
不多日，一只只雏鸟将把清脆的叫声付诸东风四处横流

我们在忙碌的日子里闲下来，多少次和暴雨及骄阳失之交臂
山野丛林像是长了腿，瞬间
由青绿到翠绿，年纪轻轻的跑到我们前头
我们允许这一切发生
多好的雨，多好的黎明，多好太阳和月亮

手机丢在神龛上吃灰。陪孩子
下河捉泥鳅，穿梭在树林里找蘑菇，或者
躺在草地上吸食地气
一些野果招呼我们把它采回家，我们成全它

傍晚，我们加快升起整个村子里的第一束炊烟
灶台上飘出米香和菜香
倘若星星愿意参加晚宴，我们可以把晚饭时间再往后推一推
这是一个预备饱满的季节
在秋风没有到来之前，万物都想努力的再年轻一次

我们如此这般被垒砌长大
渺小但不卑微，爱己并能泽及后代


日子太好打发


滇东南的日子太好打发，东风荡来漾去
时间似乎洞察了一些什么，让我们离开村子
异地谋取营生。抬头是同一个月亮
来自不同故乡的牵引力或大或小，人世的潮汐涌动
我的月亮在我沉迷梦境后才升起

一个拥有菜籽命的人反复在梦中奔走于两个地域
又在黎明赶回身体
一只孤独的夜鸟听着耳畔的风声在天空翱翔，它的叫唤有了依据
我的梦境长醉不醒

当孤独回到我们本身，我们才真正拥有自己

昨晚，出租屋外下了一整夜的雨
暴露在外的瓶瓶罐罐，小沟小塘储满了水，就像
一个湖坍塌给这口渴的人间
一朵云在黎明到来前偷偷溜走

太阳火红，雾气升腾在人群之上
一天的二十四小时被人群均分
日子太好打发，刚过了中午，太阳已经下坠
日子太好打发，仿佛刚过了青年，就已经来到中年
以一事无成的空乏疲态
换得异乡永不坠落的月亮


把村庄接过来


一山一水一方田，一草一木一炊烟
我从长辈手上接过来我的村庄
并准备好了柴米油盐和简单的日子
我将永远在这里

一片落叶断然不会再重新回到枝头，长辈们
自然退到我的身后。我的前面已经
没有人了，一些生活雨点般向我打来，迎面走
走向生活深处。任何的祈祷将毫无用处

得把骨骼支棱起来，像一个巨人，像一座冰山
像一座防风林，努力抵挡住
随时能带走人的风
一些摇摇欲坠的老人，岁月把他们雕刻成
与人无害的样子，他们看我的目光从欣赏变成了慈祥
我的成长推挤他们走向衰老和死亡

有那么一天，我在老屋蛀满虫眼的柜子中
翻出儿时的弹珠和木陀螺，时间已悄无声息给我物理教育
童年的画本丢在我面前，我有
永远也填不满的色彩和遗憾

变得越来越好的村子其实正在变得越来越旧

多少事情，我们毫不情愿的把它放在过去的时间里
成长的账本上，允许自己债台高筑


感知黑暗


时间走后，大地上又涌现出巨大的时间
我们钻进结实的土房子里
看生活会带来什么食物，看时间会让我们生什么样的病

神明端坐的神龛，我们清水濯洗
擦拭一遍又接着擦拭一遍，仿佛为自己洗心革面好好的活一次

夜已经走向深处，灯泡太暗
一片光亮抵挡住一堵堵看不见的黑暗
最后的逞强和倔强
黑暗的背后什么也没有，我们清楚记得任何家具的摆放位置
黑暗把它们覆盖
黑暗里只有概念，没有完整的形态
我们避免走进黑暗中

老物件在暗处无病呻吟，痛苦
程度不亚于得了一场大病。我咳嗽几声
一场构建又将坍塌
灯光下我能感知到土房子里的尘埃围着我打转
实际上，它们永远是我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干净的灵魂需要配上干净的尘埃

我大可不必再想明天的事情了
明天终究要到来。新的一天将覆盖旧的一天
我不需要再去总结今天的风，今天的雨，今天的农活，今天的得失
消逝的一天，不会是一场
无法回头的人生


一个人的行走


老屋之上，接连不断飘来的云朵正在铺就另一条道路
道路通往哪里，只有风知道
或前或后，我们都会往这条道上走
时间不会为任何人网开一面
不显山不露水地的将我们从翠绿拖拽向枯萎
换一种说法就是，人的一生哪有白走的路，每走一步都算数

自己的皱纹正在千沟万壑，同时也收获
生活经验和平淡。人的一生
总要在风中经历，在雨中长大，在霜雪里消磨
又在春天总结和前进

幸好我们所走过的路子和遇到的境况，容许我们
这样粗糙的活，看似坚韧实则无可奈何
最终让我们白活了下来

生是一件伟大的事，死也是一件伟大的事
中间要怎么拐弯和攀附，怎么才能活出个人样，反而不是那么重要

一朵云不会沿着头一年的路子，再走一遍返程的路
一个人的行走，亦如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