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衣
没错 我从来没有走出我童年生活的那个小山村
四川宣汉茶河乡
古巴国旧地,陕南,川东北,鄂西
交界。一开口就是 朴实的重庆话
令人惊讶在地图上
在祖国最中间的地区 人间的中部
却有着非一般的孤独
像在人群中迷失的那个人
像在我记忆中穿着青蓝布衣赶集市的人
从尖山坪到陪嫁坡
我清楚的看到他缓慢的身影
从洞沟到马儿隘
他隐匿在浓郁的森林中
仿佛世上 从没有一个穿蓝布衣的人
我们习惯上坡 下坡
陡峭的生活 从没有止境
来到平原 我的心里装着群山
不敢高声语
也曾感到孤独啊 也曾爬上故乡最高的山
遥望四方惊愕失语
悄悄跌回家 在半山腰那个地方
找到自己的魂
找到一个既不大于
也不小于自己的人
巴山的人啊,下深涧摸鱼
在山腰处开辟家园
唯独对高处,宁愿坐井观天
巴掌大的天空 星星挤着星星
热爱向阳坡,在太阳翻过山前
把羊群赶回家中。
村中有人,举家迁往荆门
湖北中部 无边的平原。
当年,湖广填四川,祖坟上刻字:湖北麻城人
他们笑谈,又回来了
却时常在夜里悲伤:做人不能忘根本
可何处是根本?何处是家?
其实,他们从来不敢忘本
“我们热爱这里的白云”
它仿佛是生活的另一面
它简直令人着迷
最长的一辈要求死后不能埋骨他乡
但死了的人有什么发言权?
巴地的坟堆如人的鼻子
相风水、山势、地形,平原没那么多讲究
平原的坟堆邋遢扁平立不起身子
一辈子体面的人 死后丢脸
将死的人怀着必死的心
死后的人终于成了菩萨 可保佑子孙——
生前办不到的事 死后都能一一实现
所以死是一件严肃的事
他们从来不能为自己而死
每一场死亡都盛大 热闹 无以复加
带着子孙的希望
泥土的隐喻 最终转移到自己身上
泥土埋到膝盖
泥土埋了半截身子
泥土埋到下巴
泥土埋到……这后半句 还没来得及说出口
泥土已经盖过头顶
泥土像空气一样建造了另一个世界
现在,我又回到了二十二年前
陪嫁坡,凌晨两点
一个妇人急匆匆到邻村
讨要一只大公鸡
刚回到村口,听到孩子的哭声
怀里的公鸡提前交出了它
刀片一样的鸣叫
感谢奶奶,感谢母亲
感谢刀片的一样的鸣叫
它送掉了公鸡的性命
也让我的生命多了一分血腥气
也感谢死亡
让我带着罪孽活到现在
可是那个孩子,和我有什么关系
此时此地的我
和他有什么关系?
我记不清他的样子了 我不了解他
我活在他的外部
他可能是我们的父母,兄弟
甚至更遥远的亲人
而此刻,我愿意他是我的父亲
那个胸无大志的男人 一身臭脾气
讨厌城市和人群
年近五十,只愿返回乡村
与自己的内心共度
在他的打工生涯中 有许多窝囊的事
逗别人的狗崽 却不小心吵了一架
被人骂成狗
他不服 抓住别人骂他的把柄
一定要告派出所
这次他赢了 下次又管起闲事
一个打扫清洁的工人
扫完自家领地 偏要求别人把门前秽物清理干净
吵起架来 满嘴的道理
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憋红了脸
只吐出一句:我是为了你好
那人指着他的鼻子,恶狠狠地说:老子不要你为我好!
最后依然是他利齿的妻子
帮他解围
生如浮萍,在飘摇中度日
渴望自己的儿子
食官粟,挺起腰板做人
却教导他,把头
低下去
人当如山川 高耸 沉默着 保持内心的孤独
当与亲人手拉着手
当与人为善 井水不犯河水
当身正不怕影子歪
当退一步海阔天空
当你坐你的酒桌 牌桌 推杯换盏
我坐我的冷板凳
寡言少语 在群山中发出闷响
如今我又想起了那个 穿蓝布衣服的人
如果可能 他会在全身的任何地方
为自己入不敷出的生活
打上补丁
最好看的那个 是屁股上
心形的桃疤
它往往高过我的头顶
我瞅着被它包裹的屁股滚动
手指在手心里 不断临摹着 可爱形状
那时候 穿蓝布衫 裹白色头巾的人
带我赶场 我们穿过石板街 和竹木建筑
在拐角的地方
有人利落地割掉公羊的生殖器
随后他把怀里的鸡蛋
以三毛一个的价格卖给
门上印有毛主席语录的集市人家
可怜的公羊 双跨颤抖 流着血
划着一路细长的红线……
穿蓝衣的人,从来背对着我
我看不清他的样子
1990年,一个年轻的女人像风一样
来到陪嫁坡 她不是穿蓝衣的人
她停在那里 绕着我的故土 打转
她刚从高中退学 家中变故 求学无以为继
成绩优异 时年17体重却只有六十斤
老师不敢收留 劝退
在她之前,相亲的队伍排得很长
蓝衣人们都很喜欢A
但A嫌弃他太穷 摇摇头 离开了
他喜欢她而蓝衣人们
执意于那个叫A的女人
随后他依然和她定亲 奔赴新疆
反悔的A再次返回陪嫁坡时
等待她的是无尽的遗憾
她流着泪水 一声不响地离开了
从此远嫁浙江
A的离开让蓝衣人们恼怒无比
他们把愤怒转移到她的身上
蓝衣人们 你们是如何忍心对一个孕妇不管不顾?
家贫 体弱 她一再堕胎 第四胎时 医生告诉她
再堕 挂不住果了
于是陪嫁坡唯一的后代诞生了
无人照管 她亲手扯断了自己孩子的脐带
第一声啼哭惊扰了天空和沉默的群山
该感谢还是仇恨A,感谢当初她的放弃?
感谢她的反悔?
感谢贫穷或是统而言之:命运?
几年之后,A的父母乘坐火车去浙江
探望他们远嫁的女儿
乘火车,路见不平一声吼
却反遭一伙扒手围攻,她父亲
手筋脚筋被挑断
她的母亲竟被扔下火车 从此不见踪迹……
现在,我们再回头看一看
那个可怜的女人,堕胎,深陷
命运的骗局。她恨着蓝衣人
却依旧保留一个女性
最伟大的善意
我们是亲人 亲人啊
我的爸爸 妈妈
我不被你们喜欢 但我希望能够打动你们
逢年过节提红糖、白酒、腊肉上门
独自承担所有生产款项
彼时的蓝衣人 断定儿媳无能 不可依靠
孤注一掷 家中牛羊 暗自分给出嫁的女儿
人前照顾孙子儿媳 人后弃之不顾 躲到女儿家中
再早些时候 姑母尚未出阁 与她们的母亲一起
在那个石头凿成的水缸边 窸窸窣窣
“那个狗婆娘”
她们轻易调动恶毒的话 盘算着如何逼走一个涉世未深的女人
而命运给了那个蓝衣人
最大的讽刺,多年之后
当她老去,老到只记得自己的儿子
当初儿女绕膝 如今如覆水撒去 她言传身教的那群女人
像她们的母亲一样
计算材米油盐 与人相处 寸土不让
把日子过成江山
如同少年时 大巴山北边的雪飘过来
一夜之间 她们须发全白
就再回不去了 再也没有窃窃私语
再也没有那个用石头打成了水缸了
我不愿用恶意揣度 这几个并不善良的女性
她们怎么就忍心放弃自己的母亲?
总之她们放弃了
面对痴呆的蓝衣人 她们 她们信誓旦旦
她们 她们赌咒发誓 多好的演员啊
粉墨登场 又控诉生活的不易 声泪俱下
事毕 一溜烟儿无影无踪 又是当初她们嫌弃的弟妹
主持大局 上法院 两败俱伤 她不愿意做这样的事
唯独默默担承 从无怨言 只在女儿们散去的那晚
她抱着那个一脸茫然
孩子般的婆婆 哭得一塌糊涂……
现在,我们又看到了那群沉默的山 以及山路上
那些时隐时现的蓝衣人
青山多秀丽 我该赞美你
但我讨厌这该死的绿
我甚至怀疑我的血液也是绿色的
我的身体上覆盖着的 不是衣物 毛发
而是松柏 桤木树 银杏树 兰竹 慈竹 水竹
是我童年亲手摘下的五月泡儿 羊奶子泡儿
我们走过的那条石头小路
很快被竹鸡、野兽占领 被时间缝合
我活成了一个矛盾的人:
那样讨厌又向往 那样排斥又渴望
我记恨梦中的蓝衣人 又在岁月中原谅
我多么渴望陪他们一个晚上
像过去那样 绕着他们的膝盖
思念远方亲人 只和月亮连线
不懂爱情 也没有烦恼
我们真的不能坐下来好好谈谈吗
不能。我早已习惯了钢筋、水泥和混凝土
薄薄屏幕 人情冷暖 爱恨如泡影 今日事今日毕
世间再无蝙蝠 青蛙 呱呱
我的酒里搀兑了虚情的工业甲醇
来吧蓝衣人 这是我为你准备的最后一杯高粱酒
来吧 叶子烟和大碗茶
那杯酒我喝过了 醉了整整一天一夜
以后的生活都是余生
以后的日子啊 都在梦里
我已远离自己 继承他们的执拗 蛮不讲理
与生活搏斗 计较蝇头小利
在一个心事重重的夜里
雨水过于充沛 蓝衣人担心他的水田将会决口
他披上蓑衣 提着马灯 消失在雾气里
只留下草鞋击打泥土的声音
这一个蓝衣人留在火坑边的柴垛里睡着了
醒来后已是另一个世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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