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 每当读到帕斯捷尔纳克这样情谊深长的诗,内心都会被深深打动。不只是诗人的深情,更重要的是他关注情感的方式。
孟繁华
作者:孟繁华,学者,著有《文学革命终结之后》等。
有人批评这个时代的诗歌,是以事件化的方式存在的。比如“草根写作”、“女性诗歌”、“打工诗歌”、“地震诗歌”等。诗意正在远去,中国诗歌自海子之后,诗歌中的青春气息和青春气质也已经成为过去,那种浪漫的、理想的、诗意的抒情渐行渐远。诗歌飞翔的时代就这样结束了。新世纪以后,我们再难看到像欧阳江河、于坚、翟永明这样大诗人的出现。诗歌美学早已像落在地上的盘子四分五裂。但是,我们在凭吊这个时代终结的同时,当然也必须面对今天诗歌自身的处境和它“之所以如此”的历史环境。这个环境和一个挥之难去的历史记忆有关。欧阳江河有一首著名的大诗《傍晚穿过广场》:从那时起:“一个青春期的、初恋的、布满粉刺的广场”“就永远消失了”。
中国诗歌从这个时代起发生了重大变化。但即便如此,欧阳江河仍然倡导和强调“大国写作”,强调写“万古闲愁”,写有自己的血肉和切肤之痛的体会和感受,而不是去写一些“小玩意儿”。我非常赞许欧阳江河的诗歌美学。
宋晓贤就是这样一位诗人。宋晓贤的诗是与异化、等待、苦难、悲悯、恐惧和不安有关的诗。他有一首诗名曰《一生》:
“排着队出生,/我行二,/不被重视/排队上学堂,/我六岁,/不受欢迎/排队买米饭,/看见打人/排队上完厕所,/然后/按次序就寝,唉/学生时代我就经历了多少事情”
这还仅仅是“一生”的开始,然后是“病重”医院不让进,只能睡在走廊里,“泪水排队走过黑夜”,恋爱、结婚要排队“等住房”“领结婚证”,“日子排队溜过去了”,“头发排着队白了”。最后是“所有的欢乐与悲伤,排着队去远方”。无可选择的日子就是“排队”等待,这是无望的等待,这就是寻常百姓的日常生活。这种无奈与生俱来。宋晓贤平实地描述出来的“一生”,貌似平淡无奇却有着最深切的切肤之痛,他写出了普通人生活本质的某些方面。于是,生是一件比死还艰难的事情。
在《死比生者更受尊重》中他说:“我有足够的理由相信/我之所以没有受到/足够的重视/仅仅是因为我/还活在世上”,死是庄严和悲壮的,“可惜的是,活着的人/无法把它加以利用”。宋晓贤这两首诗与生死有关,这是人生的起点和终点,是诗人经常面对和思考的问题。但宋晓贤没有用哲学的方式形而上地讨论生与死,他如果将其抽象地、高蹈地书写,当然也可以,但他没有像阿赫玛托娃的《安魂曲》、北岛的《结局或开始》那样写对死的理解和生死意义的阐释。他更着意于生死之间的思考。而生之艰难还不只是外部生活,更可怕的是人内心的巨大阴影和障碍。
宋晓贤有一首《乘闷罐车回家》的诗,这首诗让我想起帕斯捷尔纳克的《早班列车》。宋晓贤和帕斯捷尔纳克乘的不是同一列列车,但他们都身置其间,一个是深怀悲悯的无言泪水;一个是充满爱意的无间亲和。面对人民,那些无权无势者,诗人的情感一目了然。显然,宋晓贤和帕斯捷尔纳克一样,他们都站在了人民一边。
爱情是诗歌永久的主题。即便在不相信爱情的时代,爱情仍活在诗里。宋晓贤有一首诗《爱》:
“假如我们的爱/停留在上半部/那他们会怎么说呢?/毛孩子的游戏/永远也没有结局?/如果我们的爱/转移到下半部/那他们又会说:还不曾/触及到,灵魂深处”
这首诗似乎是表达爱的难以两全,但更像是表达对批评家的不满。在诗人看来,批评家总会找到口实来难为诗人。事情好像并不完全是这样。但我们可以感到宋晓贤同样触及到了关于爱的本质方面,比如肉身与灵魂,但这又不是截然对立的上下两个半身。
帕斯捷尔纳克有一首《屋子里不会再来人了》,诗中写的是《日瓦戈医生》中拉拉的原型、帕斯捷尔纳克的红颜知己伊文斯卡娅。这是男女特殊的友情也就是爱情。后来帕斯捷尔纳克将一首《玛格达丽娜》的诗,献给了这位为诗人牺牲了一切的伟大女性。
每当读到帕斯捷尔纳克这样情谊深长的诗,内心都会被深深打动。不只是诗人的深情,更重要的是他关注情感的方式。还有波兰诗人辛波斯卡的《万物静默如谜》、《我曾这样寂寞生活》等,为什么如此打动我们?为什么在包括诗歌在内的文学日暮途穷江河日下的时候,波兰普通读者排起长队购买辛波斯卡的诗集。我发现,辛波斯卡的诗有辛酸、无奈、失望和憎恶,但她不全是诅咒、仇恨、愤懑和拒绝。她的诗有那么多柔软、温暖的情感和爱意。米沃什对她的评价:“辛波斯卡提供了一个可供呼吸的世界。”没有比“呼吸”更为日常的事物,但又与我们休戚相关。
辛波斯卡和帕斯捷尔纳克都是有过令人震惊经历的人,但他们仍然热爱生活,内心从容平和。面对曾经经历的历史,他们并不轻易地将愤怒溢于言表。这是一种伟大的文学涵养。我发现,宋晓贤正在走向这条道路。虽然宋晓贤现在只是部分地践行他的诗学,但这已经很好。我们看到,宋晓贤在另外题材或不同风格的诗里,也表现出了对日常生活柔美的态度。比如《阿巴阿巴》中那个哑巴理发师,
“哑子在背后/很小心地咳嗽,/很文雅地咳嗽,/手指轻抚上来,/柔软,微冷/羊毛剪子咔嚓响,/其实像小兔子吃草,/细细地啃,小心地啃/一下一下啃得精细/好听,像一支歌,/一支哑子哼出的歌。”
把哑巴理发师的理发形容成小兔子在吃草,不是因为形象,重要的是那里蕴含的爱意。一个比喻,诗人的情感一览无余。我们知道,诗歌真正的变革是语言的变革,只有语言焕然一新,才是诗歌变革的开始。那么,宋晓贤批判现实的诗作,无论是继承还是颠覆,我们都可以从他的前辈那里找到谱系关系。但他书写日常生活的诗,却完全属于宋晓贤自己。
欧阳江河相信布罗茨基的一句话:读诗的人,生命一定比不读诗的人要靠幸福更近一点。我也相信了他的话,于是对宋晓贤的诗说了这样一些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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