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复帖

“往属初病，虑不止此”
永康二年，陆机托着病体写：
“此已为庆”

隔着1700年的时空，看到你问讯老人病情的短信后
在三楼病房，我想借病历的反面
也这样给你写一封回信

我不想叫你知道吸氧机在呼噜呼噜响着
吊瓶在一滴一滴滴着
监护仪的声音一声长、一声短

我不想叫你知道昨晚我哭时
在默念心经，也在默默想你

◎日课

每隔两个小时一次翻身，拍背
早晚量血压，测血糖
喂药，打胰岛素
冲洗膀胱
从父亲病倒后，这些就成了日课

有时睁着，多数闭着
他活在自己的世界里，已经不认识我有半年了
我给他喂水时他不认识
测体温时不认识
喊他爸时也不认识
这个叫老年痴呆的病症
已把我们父子，分在了两个世界

半夜醒来，我轻手轻脚地给他掖被角
看到他在凝视着我、轻声喊我乳名

多次的应答使我知道他并没有认出我来：
他活在我忙乱不堪的现实世界里
我活在他已经没有痛苦的睡梦中

◎晨

6点过后，我打开门窗通风
整理床铺，按医嘱喂药
然后就是等待医生例行的查房

此间，穿白衣的护士会来抽取化样
或是测量血压
走廊里，有时会响起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又过了一天”
医生在病历上再次开下五花八门的药名
我压住悲伤，看太阳冒着红光从东方升起
许久以来
我已不敢再看太阳从西方落下

◎旧居

建房子的人家备好香案
工匠们说笑着点燃起爆竹
那一地红彤彤的喜庆的碎屑
落在凌乱的砖石物料上，很快被春风吹走
那是哪年？我有几岁？
但我依然记得，父亲怎样用石灰
画出新家的轮廓

春风一年一度
今年春天，为提前准备父亲的身后之事
我曾回过一次寇庄
推开已废弃多年的旧居
那些和我一样还没心没肺生长着的花木
竟然把我呛出一脸的泪水

◎有雾的晚上

雾气模糊了月亮，月光下的蔷薇，
远处人家的语声

雾气，曾经模糊过我们回家时的路途：
从青云湖的南边，过清音大桥
沿青云公园左转
我在车内，你在路边
我曾那么急切地寻觅着你的影子

呵，说起来已经那么多年

◎荼蘼

荼蘼花开
点缀在蓬蓬勃勃的枝叶间
像固执的偏头痛
隐匿在一个人的深夜

多少次，我摸索着拧开药瓶
吞下失效的药片
你随之加重剂量
在我心里再次下蛊

◎梧桐

先是像一个紧握的拳头
后来成了一片心型的嫩叶
春雨落在上面时
还没有丝毫声息

那个叫李清照的女子尚待字闺中
练方，习红
她还想像不到
雨水落到桐叶上时心会痛
雨水从桐叶上掉下来时，心会碎


◎过德州想起海英

大点的村庄和小些的城镇都是一闪而过
车窗外疾速扑过来又移过去的
是大片模糊的庄稼和成片的树林
雨幕里，一切都显得那样漫漶不清
特别天黑后，那些城镇和村庄
都成了一团团漫无边际的灯火

只有在德州车站停靠时，深夜里
空荡荡的月台上，白灿灿的灯光
使我想起那个至今仍在德州生活着的女诗人：
独居，子幼，父亲病老
一个人在生活的灯管里
发着咝咝燃烧的声音

◎谒成吉思汗陵

蒙古高原弓起身，憋一口气
用300万平方公里的腹腔
发出一声额尔古纳河一样绵延不绝的长调来

这长调经过鄂尔多斯大草原时
我发现，黄昏里，
有一瞬间
夕阳照见了成吉思汗
和他已那些集结好的牧人

◎卓玛

造型在大幕拉开前就已摆好
穿藏衣的康巴汉子
已做好了跳跃前的姿势

随着音乐
我看到姑娘们额上的流苏开始珠光闪耀
长长的袖子，舞成了一片蓝天上的白云

在文化宫第三排座椅上
我突然从靠着的椅背上直起身子
我差点叫出，那个过了奈河桥也没有忘掉的名字

◎辽阔

天上飞着一只雄鹰
地上飘移着一个羊群，和一个牧人

从库车去往天山的路上，一百公里内
我只看到了这三种活的动物

分别对应着天上的北斗，天狼，和长庚

◎裂帛

“春林花多媚，春鸟意多哀”
许是受这宏大唯美的画面影响
看着电视，莫名地就爱上了这支叫《子夜四时》的插曲
听不懂的吴侬软语，是不是
一定程度上拓宽了我对忠贞爱情的想象空间？

从前年少，我以为爱就是扑火的飞蛾，曾经那样投入
如今，怀着一颗成熟的心，携成千吨的烈性炸药
面对着你时，我还是想不管不顾的飞起

◎步步娇

我见过寇庄的雨打梨花，成宿成宿地哭
我见过那个戴重孝的少年，在返青的麦田里
把天地间的白都逼出来

后来我痴迷于唐诗宋词
一度把那些平平仄仄的文字
种满了重重深闭的心扉

我是说，我以为我见到过世间最白的梨花了
——在遇到你之前

◎点绛唇

阴天说过的话语会灵验，你垂下头
镜片开始模糊

在阴天穿鲜艳的衣服，施薄薄的脂粉
在阴天，你把心头向外涌的血，咬着牙压住

“下半阕末句用仄”
你终于开口说话时，我发现
声音，把你自己都吓了一跳

◎谢秋娘

自在飞花轻似梦
你轻咳着，用羊毫写小楷：
无边丝雨细如愁
而窗外的柳絮，就那样苍茫茫的飘荡着
暖风一团一团涌过

这景象有点虚幻
三天的病假，已经半生的偏头痛
除了我心里知道，仿佛你都隐匿了起来

◎绣停针

尽管你有时爱穿旗袍
可一点也不古典
染红褐色的头发，像个不良少年
长长的睫毛，像春天的芦苇
一荡一漾，在池塘边

我给你背诗听吧？
终于能静下来时
你听话的偎在身边
哎呀，却又把我的心弄乱

◎声声慢

在环山西路的尽头
你喜欢上了几棵零星的雏菊
风中颤动着
和你在我的镜头里一样

狭小的驾驶室里
我们说着衡阳雁去，云中锦书
直至月亮升起
山城从尘世里剥离出来

○喜欢

我喜欢花好月圆这样的词汇
喜欢笑脸：孩子的，或者老人

我喜欢大地上茂盛的庄稼，果园里累累的果实，掠过长空的雁影
喜欢看秋风里的芦苇，白茫茫的，在月光下一起微微荡漾

早几年，我喜欢外出，交友，看远方的风景
多么傻呵
不是好好在家陪着亲人老去、阅尽家乡这些大好的河山

○青云路口的黄叶

滨湖路边的树叶黄了
风一吹，就会纷纷落下来
等红灯时，甚至有那么几片
落在了我车前的挡风玻璃上

像那些曾经闯入我生活里的过客
它们也会很快的离开
留给我的，还是只有一个人的漫漫独旅

○滨湖广场

穿旱冰鞋的少年划出一个好看的弧线后
折身滑向远方，很快
广场的一隅又只剩下了我们两个

远处是跳舞的人群，火焰一样随音乐起起伏伏的喷泉泉水
再远处是黑魆魆的湖水，和我们不知道的未来

○天堂

从南边向北数，依次是青龙路、青云路、新甫路、瑞山路
从东边向西数，依次是滨湖路、向阳路、银河路、东周路
在这个小城居住有年，为弄清这些名称
还是今天我刻意留意了下沿途的路牌

相对于我每天经过的这些路径
我更熟悉那些沿途的影院、车站、铁路道口和农贸市场
那些散场后雨中奔跑着嬉闹的少年、做工的工人、新鲜的蔬菜
更多的带着我熟悉的人间烟火气味

是的，我一直在人间
只是偶尔，悄悄去一趟你所在的天堂

○幸福

泪水越来越少
最近10年，我只记得哭过三次：

一次是父亲病后，在他病房对面的卫生间里
一次是在高速路上，开着车，正向你讲一个故事的时候
第三次是昨天晚上
我本来想笑，笑着笑着，却成了抑制不住的剧烈哭泣

○你的眼睛

一开始是一根白发
后来是一个鬓角

现在没有了，因
已经不敢再直视你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