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曾植《书杜诗遗王静安跋》:“晚岁读草堂蜀中诸诗(指杜甫诗),弥益亲切。其善通人意中事,寄情于景,写实于虚,正使元、白、张、姚尽其笔力,不能当此老一二语助词也。”(见钱仲联辑《海日楼文钞佚跋》,《文献》1993年1期)
按,此谓读杜诗,须多经历世故,始能知其佳处。其意,前人亦早已发之,而更为明白。汪元量《草地寒甚毡帐中读杜诗》云:“少年读杜诗,颇厌其枯槁。斯时熟读之,始知句句好。”(孔凡礼辑校《增订湖山类稿》,86页)这个经验,大概是许多人所同的。
读陶渊明的诗,也有先前“厌其枯槁”,后来才读出真味道的。如黄庭坚《书陶渊明诗后寄王吉老》云:“血气方刚时,读此诗如嚼枯木,及绵历世事,知决定无所用智,每观此篇,如渴饮水,如欲寐得啜茗,如饥啖汤饼。”(《黄庭坚全集》1404页,四川大学出版社)这一节,是非常有名的话,与汪元量诗之意,正可以同参。至于陆游自谓十三四岁,即解好渊明诗(《渭南文集》卷二十八《跋渊明集》),在我总不能无疑;周作人却说,“读陶诗见古今人评语不少,只喜欢两人的话,即是苏东坡、陆放翁的题跋(指陆的《跋渊明集》)”(《关于陶筠庵》,见《药味集》)。东坡自是陶诗的解人,周作人提的一节,如是说:“余闻江州东林寺有陶渊明诗集,方欲遣人求之,而李江州忽送一部遗予,字大纸厚,甚可喜也。每体中不佳辄取读,不过一篇,惟恐读尽后无以自遣耳。”“惟恐读尽”四个字,可谓把“好”的心情,“和盘托出”了。是的,我们怕读完的书,才是心底真喜欢的,大部分的书,我们只盼它快快读完,了结完事!
近人曹聚仁读山谷,也说:“到1939年冬天,(我)才看懂了黄山谷的诗,才知道自己的浅薄。”(《曹聚仁书话》15页,北京出版社1998年版)。那时,曹聚仁已快四十岁了。吴宓《读散原精舍诗笔记》则云:“宓夙不喜江西派之宋诗,故虽平生久敬散原先生,……而多年读《散原精舍诗》未有心得。今于一九四三年二月再取读之,乃深觉其佳。”(《吴宓诗话》284页,商务印书馆)1943年,吴宓已是五十岁。四十、五十,是所谓“不惑”、“知天命”,人生的种种况味,大多数都已领略,读诗有真进境,是可以理解的。又郑骞《题旧藏〈十八家诗钞〉》云:“予初读此书时,最欣赏者为陆放翁诗,次则元遗山,最不能欣赏者为谢康乐,完全不知所云。二三十岁后,渐不喜放翁之甜熟刻露;康乐诗则直至五十左右始了解其佳处所在,亦太晚矣。”(《永嘉室杂文》143页,辽宁教育出版社)也是说类似的经验,道理并无不同。
我还记得陈寅恪先生读杜诗,也曾说经过了抗战乱离,才知从前的读都不能算理解的话,出处一时检不出,所以原话无法引,大概意思是不错的。我自己小时读陶诗,每喜“乔作娱赏”,其实不过是追慕其人,于诗,则并不知真的“好”。中年以后,某晚于临睡前,偶取陶集讽诵,读至《饮酒二十首》,一下子明白了它的好处,每读一句,便有一种遍布的微力似的,直透入心底,直觉从古以来的大诗人,无一人能及得他的。这也是我所没有过的经验,因说前人读诗之事,附笔及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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