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列维尔津(左)和翻译家孙越在北京
我们内心依然不承认苏联已经消亡
我们是苏联时代成长起来的作家,真正的苏联作家从道德意义上说,从不接受苏联解体。1992年,全民公决保留苏联的公正结果遭到践踏,后来发生了苏联解体,我们拒绝写出表现这一历史事件的作品。现在我们依旧在内心深处不承认苏联已经消亡。时隔20年,我们仍然没有做好接受苏联解体的道德准备,而没有道德准备的作家是难以写出作品的
孙越 旅俄华人作家、翻译家、中俄公共关系专家。1990年获得首届中国戈宝权外国文学翻译基金会俄语一等奖。2008年,孙越荣膺俄罗斯皇家协会颁发的圣尼古拉金质勋章,以奖励他多年来俄罗斯文学翻译的成就。
现年62岁的俄罗斯国际作家联合会主席、文学基金会主席伊万·伊万诺维奇·别列维尔津属于苏联解体前后走上文坛的作家。别列维尔津开始创作比较晚,那时他已经32岁了。他的作品关心俄罗斯西伯利亚农村和普通人的命运,试图解答“俄罗斯该怎么办”这个困扰了几代俄罗斯作家的问题。
别列维尔津于1994年加入俄罗斯作家协会。2000年,他出任俄罗斯联邦文学基金会和国际作家协会联盟主席。2009年,他在莫斯科创办了《共同作家文学报》。
别列维尔津的诗歌和散文经常发表在俄罗斯最普及和最受读者欢迎的文学期刊。他的诗歌作品《大雷雨的翅膀》《北方的雷声》,单卷本小说和故事《狼獾》等获得读者和评论家的广泛认可。
7月21日,别列维尔津应邀前来中国访问交流。在北京,别列维尔津与其作品译者孙越和中国作家,就苏联解体后的俄罗斯文学及作家状况、诗歌写作与翻译的心得、伟大卫国战争时期苏联诗人的创作等进行了对话。
支持作家写作,是苏联时代曾经有过的客观事实
孙越:您是从苏联走过来的作家,您对苏联是否留恋?苏联时代国家如何支持作家写作?现在俄罗斯作家还得到支持吗?
别列维尔津:这个话题要追述到苏联时代。那个时候,苏联认为,作家需要扶持,准确地说,文化艺术工作者是需要物质条件支持其创作的,我至今仍保持这样的观点。尽管苏联解体后,俄罗斯作家对此意见不同,甚至大相径庭。但是我想说的是,支持作家写作,是苏联时代曾经有过的客观事实。
而且,那时苏联文学基金会资金相当充足,但是都被后来的所谓改革者所侵吞,又在苏联解体后所发生的通货膨胀中烟消云散。就像当年苏联解体时,俄罗斯百姓所遭遇的通货膨胀一样,作家协会也遭遇了同样的灾难。目前,我们基金会还在试图支持作家,但是已经无力动用资金支持他们写作,我们的支持仅限于救助作家中的老弱病残,就是说,仅限于生活上的支持。
孙越:1928年,苏联批准成立作家俱乐部,斯大林将位于莫斯科市中心的赫尔岑大街53号(今大尼基塔大街53号)的一座帝俄贵族豪宅送给苏联作家,让他们用来成立苏联作家俱乐部——中央文学家之家,这是苏联历史上的一个重要事件。
别列维尔津:还有,中央文学家之家是座古宅,1889年由俄罗斯贵族共济会分会所建,其主人原是斯维托波尔克-切特韦尔津斯基公爵,由莫斯科著名建筑师博伊佐夫担纲建筑设计。
1917年革命前,古宅最后的主人是帝俄骑兵将军奥尔苏菲耶夫伯爵夫人。革命之后,伯爵夫人举家移民意大利。苏联时代,中央文学家之家是一座文学殿堂,中国读者耳熟能详的特瓦尔多夫斯基、西蒙诺夫、肖洛霍夫、法捷耶夫、左琴科、奥古扎瓦、叶夫图申科和沃兹涅先斯基等知名苏联作家和诗人,经常在这里朗诵自己的作品,争论文学问题或把酒贺寿。
孙越:我们在莫斯科拜访您的时候,得知国际作家联合会的办公楼位于莫斯科厨师大街52号,这可是一座有着悠久历史的建筑。国际作家联合会与这栋建筑有怎样的历史联系?
别列维尔津:苏联解体之后,留下庞大的会产,如苏联作家村、作家俱乐部、礼堂、出版社和住宅等,那都是苏联作家在七十多年的时间里,用自己的会费和稿费购买(那时候苏联作协有规定,作协会员稿费收入的20%上缴协会用于公益),所有权归苏联作家协会。
厨师大街52号大楼的国际作家联合会,是一座拿破仑进攻莫斯科之前的建筑。十月革命之后,这里曾是苏维埃政权的“契卡”、民族事务委员会和文化机构的办公地点。苏俄著名作家和诗人也曾在此居住,如布洛克、叶赛宁、茨维塔耶娃、爱伦堡和小托尔斯泰等人。老托尔斯泰的《战争与和平》里的一些场景,就是以厨师大街52号大楼为原型写的。
孙越:真是一座充满文学传奇的古宅。我记得,访问您的国际作家联合会的时候,还在院子中央的老托尔斯泰雕像面前合影,因为翻译家草婴先生等人的辛勤耕耘,所以中国读者对他的作品非常熟悉。据说,这座雕像是1956年乌克兰作家协会为了纪念俄乌合并300年送给俄罗斯的礼物,但不过半个世纪,俄罗斯和乌克兰就分了家。
别列维尔津:国际作家联合会里就有乌克兰作家,说明文学精神高于一切,文学作品没有国界,不分种族,也就没所谓分家。1992年,国际作家联合会成立,其创始人是苏联著名作家和戏剧家谢尔盖·米哈尔科夫。
孙越:米哈尔科夫不仅是中国家喻户晓的儿童文学作家,著作等身,在苏联作家协会曾经担任领导职务,更是苏联和俄罗斯国歌的3次填词人。他一生获得过3次斯大林奖金,还荣膺列宁勋章。他在苏联和俄罗斯是一位德高望重的人物。
别列维尔津:是啊。苏联领导人和俄罗斯总统们都非常尊敬他。可是苏联解体之后,米哈尔科夫没有利用自己的名字在俄罗斯注册文学基金会,而是顶着巨大的压力、阻力和嫉妒,在原苏联作家协会的基础上成立了俄罗斯国际作家联合会,展现了老作家的良心。
没有道德准备的作家是难以写出作品的
孙越:我有一种感觉,俄罗斯国际作家联合会其实就是苏联作家协会的延续,只不过它是建立在新的条件和标准之上。
别列维尔津:我们是苏联时代成长起来的作家,真正的苏联作家从道德意义上说,从不接受苏联解体。1992年,全民公决保留苏联的公正结果遭到践踏,后来发生了苏联解体,我们拒绝写出表现这一历史事件的作品。现在我们依旧在内心深处不承认苏联已经消亡。时隔二十多年,我们仍然没有做好接受苏联解体的道德准备,而没有道德准备的作家是难以写出作品的。
孙越:明白了,这就是二十多年来俄罗斯作家没有写出一部长篇小说,描述苏联解体这一20世纪最大的历史事件的原因。
别列维尔津:我想不仅仅是俄罗斯作家,我们俄罗斯国际作家联合会不仅有原苏联国家,如格鲁吉亚、拉脱维亚、乌克兰、白俄罗斯、塔吉克斯坦、爱沙尼亚等,还有来自其他国家的会员,如德国、丹麦、土耳其、阿富汗等,他们同样没有写出有关苏联解体题材的作品。
孙越:苏联时期的稿费怎么样?您刚才提到苏联政府在物质上资助作家创作,那么作家拿到政府的资助,他们的作品还具有批判锋芒吗?俄罗斯作家目前的收入情况如何?国际作家联合会的经费有俄罗斯政府的资助吗?
别列维尔津:苏联时代和俄罗斯当代作家的稿费简直是天壤之别。这么说吧,我们在苏联时代出一本书,所得到稿费足以维持5年左右的全部生活支出,而且稿费还可以部分预支,当然只有作家协会会员才有保证,所以,稿费的一部分要上缴作协作为公益事业费。
而今天我们俄罗斯作家的稿费就少得可怜,出一本书的稿费不够活一个月的。当然,作家不允许批评政府,这不是因为政府资助了作家的写作,而是体制决定的。目前国际作家联合会没有拿过政府一分钱,全靠自筹资金运作,我们主要的资金来源是靠出租场地给商业机构,换取资金,用于活动经费。
这场战争作为基因植入了我的血脉
孙越:我邀请您来中国,为中国读者做一次有关伟大卫国战争诗人与诗歌的演讲的时候,您有什么感想?
别列维尔津:苏联与法西斯德国的这场战争,是人类历史上最为惨烈的一场战争。苏联遭受了敌人的打击,也进行了英勇的抵抗。据官方统计,包括在战场上,在毁坏的城市和乡村,在占领区,在医院里,由于伤残和饥饿,死亡人数大约2700万。这是一个可怕的数字。几乎每个家庭都有人死亡。
我的父亲是一个普通的乡村教师,红军中尉,他一直战斗到柏林,获得过多枚奖章和勋章。我是他的儿子,是战后的一代。与我的许多同代人一样,这场战争作为基因植入了我的血脉。
因此,当我们的制度更替以后,我是以痛苦的目光看待那些忘恩负义的后代对胜利者的指责。他们抹去了教科书中有关我们战士功绩的内容,拆毁纪念雕像,毁坏墓地。
孙越:我完全理解您的话。其实我们面对同一个世界,随着时间的逝去,战争年代离我们越来越远,见证者也越来越少。第二次世界大战是我们祖辈和父辈生命的历程,战争最终要成为历史。因此,现在的当务之急,就是准确、客观和公正地呈献历史。对作家来说,把关于这场战争的真实的作品留给了我们的后代,就是把良心留给人类。
伟大卫国战争中牺牲的年轻诗人,中国读者也知道不少,比如诗人马伊奥罗夫。他生于1919年伊万诺夫的一个工人家庭,他中学时代开始诗歌写作。中学毕业后去到莫斯科,他先在莫斯科大学历史系,后在高尔基文学院诗歌进修班学习。
在战前,他完成了两部长诗《雕塑家》和《家庭》。这些作品仅有片段被保留下来,还有不多的诗作留了下来。诗人留下来装有诗作和图书手稿的箱子,战争初期保存在他的一个同事那里,但是至今没有找到。
别列维尔津:我知道这个故事的后续。1942年2月8日,马伊奥罗夫作为机枪连政治指导员,牺牲在斯摩棱斯克附近的一场战斗中。直到上世纪60年代,在前线诗人茹科夫和莫斯科朋友们的努力下,才收集到马伊奥罗夫的诗歌作品《我们》。这个独特的诗人,最终将自己独有的作品呈现给了读者。
作为对法西斯的仇恨,《神圣战争》进入了军队和全体人民的生活
孙越:2005年,我作为俄罗斯国防部“战友”协会邀请的客人,参加了红场庆祝伟大卫国战争的阅兵式。受到了俄罗斯英雄协会主席瓦连加尼科夫大将的接见。后来我还翻译出版了他的战争回忆录《人 战争 梦想》。
我在俄罗斯生活十余年,每年庆祝胜利日,感受最深的就是那首《神圣战争》,作为俄罗斯胜利的标志性歌曲,它已经传唱了70年。
别列维尔津:这件事值得一谈。1941年6月24日,亚历山德罗夫在莫斯科的白俄罗斯车站广场,把列别杰夫-库马奇的诗歌谱成了歌曲,这就是苏联战争颂歌的《神圣战争》。
这一歌词的诞生很有趣。歌词作者是诗人列别杰夫-库马奇。十月革命后,他与苏联诗人马雅可夫斯基一起在杂志社工作,有很多诗作出版。伟大的卫国战争年代,他晋升上校军衔,担任《红色舰队报》的编辑,在波罗的海的北方舰队服役。
列别杰夫-库马奇的诗歌《神圣战争》首先在《消息报》上刊出。第二天,作曲家亚历山德罗夫就谱成了歌曲。很快,这首歌曲就在莫斯科白俄罗斯车站广场,成为红军歌舞团送别战士上前线的演出曲目。没有任何一部伟大爱国战争时期的艺术作品,如同这首歌曲一样,在历史大战开始第一天的瞬间就获得人们如此爱戴。这首歌在整个战争期间伴随着苏联人民走向最后的胜利。
孙越:我们读过亚历山德罗夫的回忆录,其中写道:“《神圣战争》作为对希特勒法西斯的仇恨和诅咒,进入了军队和全体人民的生活。当红旗合唱团,在白俄罗斯车站广场和战士去往前线之前的其他地方演出时,人们总是站着,以神圣的感情在听,不仅是战士,也包括演出者的我们,大家都会落泪。”苏联广播电台在整个战争期间的每天早上6点准时开播,开播曲就是这首歌。
别列维尔津:上世纪40年代诗歌的繁荣,以如下这些诗人的名字为标志:特瓦尔多夫斯基、伊萨科夫斯基、苏尔科夫、安东科里斯基、斯维特洛夫、西蒙诺夫、阿里格尔、多尔马托夫斯基、鲁科宁、纳罗夫恰托夫、萨莫伊洛夫、斯鲁茨基、别尔格里茨、德鲁宁、奥尔洛夫、杜金。但无论过去和将来,将很难有人会超越特瓦尔多夫斯基的作品——《瓦西里·焦尔金》。
孙越:《瓦西里·焦尔金》早在上个世纪50年代,就译成了中文,后来又有重译和再版,说明了中国读者对这部作品的认可度。可见特瓦尔多夫斯基所写的战争,不是道听途说。诗人沿着战争的道路,为苏联兵的功绩,塑造了一座非同寻常的纪念碑。
我的苏联文学老师、著名翻译家石枕川先生说,特瓦尔多夫斯基所塑造的瓦西里·焦尔金是一个苏联士兵的群像。但是书中还有另外一个主人公,那就是作者自己。但是读者在阅读的时候,却看不见特瓦尔多夫斯基本人的痕迹。这使我们联想起普希金和莱蒙托夫的名作《叶夫根尼·奥尼金》《当代英雄》,在俄罗斯文学传统作品中,小说作者形象一样变成了公共形象。
别列维尔津:读着这些战争年代的诗歌,你会明白那句古老的格言“炮声隆隆,缪斯沉默”是不对的。在我们的人民所经历的年代里,缪斯没有沉默,他们也参加了战斗,成为杀敌利器。
刚才我们说的伊萨科夫斯基的诗歌就是这样的,那些脍炙人口的歌曲,至今还在全世界传唱,包括中国,如《卡秋莎》《在前线的森林里》《火花》等。特瓦尔多夫斯基特别赞赏伊萨科夫斯基的作品,他说,伊萨科夫斯基的诗歌令人惊叹,他用模拟手法与现代悲剧结合,以简练的语言再现了一个士兵的形象,在正义战争中经历痛苦和牺牲的胜利者形象。
伟大爱国战争主题,在苏联和俄罗斯的诗歌中相当广泛
孙越:此外,作为翻译者,我知道,爱情主题的诗歌和歌曲,在战争岁月里有着特别的力量。苏联最著名的诗人伊萨科夫斯基、苏尔科夫、西蒙诺夫等,都是爱情诗歌的代表人物。
他们的诗作均极为抒情,战争的主题在他们诗歌里是间接的,人类经验和感受的心理本性,是他们的首选。例如苏联诗人西蒙诺夫所写的《等着我》,在中国亦有多个翻译版本。据说,法语、英语和西班牙语的翻译亦很成功,足见其世界意义深远。
别列维尔津:除此之外,长诗系列也是卫国战争苏联诗人创作的一些显著特点,如诗人阿里格尔的长诗《卓娅》(1942年),描写了勇敢游击队员卓娅的英雄事迹。
阿里格尔对卓娅的关注有其个人原因,战前不久,诗人的第一个孩子死去,个人的痛苦驱使诗人关注英雄,如关注女儿,死于敌人魔爪的卓娅自称丹娘,恰好就是诗人死去女儿的名字。长诗《卓娅》除了塑造出感人的艺术形象,还有巨大的鼓舞意义。
登载阿里格尔长诗《卓娅》的《共青团真理报》立即成为苏联最畅销的报纸。土耳其诗人纳热姆·希克门特与阿里格尔同时也写了卓娅的故事,关注卓娅的还有世界作家阿拉贡和聂鲁达。
孙越:我知道,俄罗斯国际作家联合会的首任主席谢尔盖·米哈尔科夫,早在战前就已经是一位知名的诗人,他的长诗《斯焦巴叔叔》在苏联家喻户晓。在伟大的卫国战争期间,米哈尔科夫是报纸《为了祖国的荣誉》和《斯大林的鹰》的记者。他随同部队撤退到斯大林格勒,受了震伤,获得战士勋章和奖章。
米哈尔科夫也创作了不少战争诗歌,发表在报纸和期刊上。他最为知名的作品是他于1945年发表的长诗《亲爱的》,读来很有伊萨科夫斯基的抒情意味。
别列维尔津:我们刚才谈到伟大爱国战争的主题,它在苏联和俄罗斯的诗歌中相当广泛,意义深远。战争时期的苏联文学,是随着战争进程发展而发展。我们刚才所谈到的也不可能将苏联所有前线战士诗人的作品全部表达出来。苏联作家和诗人在反法西斯战争中,有很多死于战斗,死于集中营,还有很多成为失踪者,他们很多人的作品至今也未被发现和出版。
我们在向他们致以深沉敬意的时候,也想借用苏联著名诗人卡姆扎托夫那首知名的长诗《鹤》中的一段,表达我此刻的情感:那一日终会到来\\我与群鹤\\在苍穹下飞翔\\从远天像仙鹤一样\\呼唤活在人间的你们……
孙越:让我们向卡姆扎托夫和他的诗歌致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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