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境胡同
每次我路过灵境胡同
我就要蹲在槐树下煮一锅晚云
我喜欢灵境胡同的老人
他们引导我的灵魂走进破落的院门
我总是自动脱下外衣,挂在树枝上
就像回到了自己的家里
这哪是我的家?我的家远在外省
但这并不坊碍我的灵魂在胡同里穿行
每次我路过灵境胡同
我就对着天空观察我的身后
我身后尾随的老人提着鸟笼
他的人生倒映在天上的晚云
不可怕,一切都是镜中的奇遇
一切都来自镜中的灵魂,来自灵境胡同
笼子里的灵魂与迈着小碎步的灵魂
都曾向我传递凶狠的目光
现在凶狠的目光如烛火扑闪扑闪
变得温柔而怜悯
我站在灵境胡同,绕开槐树
绕开煮沸的晚云,我急着推开一扇院门
一院子的晚云扑闪着,脸蛋粉嫩
一笼子的野兽原来是未曾面世的灵魂
杀猪佬之歌
杀猪佬半夜起床磨刀,背着沉重的木桶
从洞庭湖边走过。他也算半个武功高强的艺人
学鲁智深,怒气冲天
《水浒传》沾满猪血,湘北的肉香飘出好几里
像做了亏心事,30年脸上都露着凶光
杀一只与杀一千只又有何区别?
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你的善良深藏不露
恶却沾满了猪毛
湘北的肉香飘出好几里
生死轮回,你咽气的那一刻
杀猪刀搁在床边冒出热气,啊拿开!啊
没有不死的万物,你的叫声怒气冲天
然后慢慢就没有了喘气
李逵之歌
我喜欢李哥呲牙咧嘴,哇哇乱叫的样子
李哥,正义的事业让我儿子继承吧
我写诗他练武,首先杀了沧州城悲凉的月色
在风雪里提着酒壶奔跑
那个朝代的鸟纷纷从天上倒栽下来
哇哇乱叫的样子像是中了毒
黑脸膛的李哥遇到了白白净净的奸细
他们在月色下交头接耳
用你的板斧拍死他们,头就不要砍了
阴谋随处可见,你砍也砍不完
那是个盛产阴谋的朝代,连嫂子都不可信
国破家亡,诗篇多凄凉,烈酒多情
你走在汴梁,被奸细指责为草莽情种
其实你的仇恨皇帝身边的人都理解错了
你恨山河长满杂草,女人的乳汁养活不了祖国
所以你要造反,你要在风雪里提着酒壶奔跑
你的兄弟在野猪林里打盹,还有一个骑在老虎背上
贪官污吏都进了妓院,只有李哥呲牙咧嘴
长须在脸上烧得乌黑
屈原哭了
――给我的故乡
很多年我都是携妻带子从汨罗下火车,天色微暗
很多年我都是从黎明的汨罗江上过,江水泛着泡沫
每次我都看见屈原坐在汨罗江边哭
我不敢低头,我一低头酸楚的泪就会掉下来
那几年我活得多苦啊,现在境况稍有好转
但内心还是不能忍受屈原坐在汨罗江边哭
我一下火车,他就跟着我,要我告诉他《离骚》之外的事
我吱吱唔唔只是叹息,“我想念故乡的亲人
我想念在江边哭泣的你……”
除此,我不能抱怨人生多险恶
家国多灾难,我只能默默的从汨罗江上走过
像所有离家的游子,我红着脸在故乡的大地眺望
我看见死而复生的屈原
我看见饥饿的父亲代替屈原在故乡哭
他终于见到了漂泊的骨肉,儿啊一声哭
一声屈原的哭,一声父亲的哭
把我泛着白色泡沫的心脏猛地抓住
我在汨罗迎面碰到的那个长须老头,他就是饥饿的屈原
我衰老的父亲,泪水把脸都流淌白了
我的老家樟树镇
半夜我闻到樟树的香气从湖南方向飘来
我从大汗淋漓的梦中惊醒,眼里的泪在黑夜闪亮
夜宿的昆虫仿佛像我一样得了怀乡病,叫声小而持续
我梦见老父亲花白的头在风中晃来晃去
我梦见破旧的故乡在樟树的香气里晃来晃去
老父亲70多岁了,身体一年不如一年
春天我打电话他,他说樟树开花了
到秋天那些开花的樟树就死了,一棵又一棵充满了悲伤
樟树镇上的老人死的死,衰老的衰老,儿孙尽孝
植物飘香,各司其职。在异乡做梦的儿子如何尽孝?
如何安抚心怀恶意的老乡?樟树开花,人心慌乱
我一旦学会了与忘恩负义之人为友,故乡的少女月经就会失调
我一旦梦里全部铺满了樟树的芳香,故乡的少女又要出嫁远方
老父亲啊我如今一身樟树的香气,在夜里数心跳
在京城的马路边与一棵幼小的樟树拥抱又拥抱
在香山寻经学院
经学院在哪里?经学院在你看不到的地方
我摸黑经过中关村,经过北大后边的水渠
我经过了西苑,高大的树木发出莎莎的响声
经过圆明园、颐和园,古老的园林里有人影晃动
我的心因为紧张而像风一样低泣
我要去经学院,但在香山下徘徊到天黑
与夜鸟的交流是一生的艳遇,她们的叫声打动我低泣的心
京密引水渠里我看见我模糊的倒影,倒影清凉、孤独于另一个世界
植物气息从我的脸上弥漫开来
我是不是要死了?夜鸟,你说我死过了一次
我目瞪口呆,我不曾死过,但我找不到去经学院的路
香山我是来过,我是爱过恨过人世的那一片浮华烟云
慢慢地,我转动树干似的脖子,我看见夜鸟脱下羽毛
我看见香山在夜雾里飘动起来,像一群群神仙
慢慢地,我也像一棵树,在夜鸟的叫声里连头颅都湿淋淋的
我的身体在夜雾里也飘动起来,我看见香山的神仙哭成一片
湖南大雪,野兽尽孝
老妈妈的手机断电两天,我半夜惊醒
梦见30年前我在湖南追赶一只逃命的野兽
它跛足,长毛的嘴边呼出热气
它那时的年龄与我现在相仿,奔跑起来已经很吃力
昨夜我还听到少年野兽发出中年的喘气声
老妈妈病了,大雪封了湖南
我抓着电话发出少年时野兽一样的喘气
雪灾之年听老妈妈在湖南呻吟
跛足的野兽像异乡的游子,踩着冰
披着一身大雪撞开老屋的柴门,低头哭泣
泪水挂满了野兽瘦长的脸
湖南冰天雪地,野兽静坐于老妈妈的床头
替我尽孝,野兽啊我们是少年的敌人
到了中年我才知道故乡的野兽多么善良
父亲从教职退休后开始了迅速的衰老
那一年我们父子从山林带回迷途的野兽
围着火炉听雪落在屋顶上,野兽低头
像做错了事的少年侧卧在火炉旁
30年过去了,我在京城夜读史记
故乡的父母早早入睡,人老了睡得就早
野兽穿过50年不遇的大雪,在屋前的水塘边
舔了舔冒着热气的舌头,像我一样突然发出一声低沉的哭叫
哭古籍
这两年我简直要被古籍掩埋了,
我半边身子在文津街的院子里压着,
伸都伸不直了,
我的腿像古树,一到下雪天就隐隐作痛。
我的脖子像北海公园一样与这座老宅子
连在一起了。好像我如果舍弃拍摄古籍
就会被司马光骂死。
其实,我最愿意在风雪天拍摄外景。
领着一群人抬着机器,
围着一美女主持人,身后的老宅子
与老宅子里的古籍就复活了。
但所有人都被冻哭了。
呜呜呜――是《史记》在哭,
是美女主持人在哭,
她哭她的台词被卡在监视器里了。
摄像师在哭,灯光师在哭,
制片主任在哭,他们哭出了声,
但遭到副馆长的制止――
“你们是拍摄组,还是戏班子?”
扮演馆员的男子穿长衫,
扮演历史的风雪在北海公园飞奔。
古籍馆一座风雪满院的老宅子,
枯树林中有乾隆御笔石碑,
红卫兵砸烂后又修补了的《文源阁记》。
这些遗物都很好,都有平静的脸面。
结冰了的北海公园也很平静,除了披头散发的枯柳。
但更加平静的是古籍,是古籍之上哭泣的脸
布满了我两年的阅读经。
故乡拷
洞庭湖是我的故乡
水草绞死了我中年的乡愁
扮演一个浪子多年
四面受敌时曾想投湖自尽
当有一天在国家图书馆
拍摄到王国维遗书真迹
我错把昆明湖认作洞庭湖
错了,一切都错了
我的北京,我的中年
梦中水草绞死了屈原
扮演一具行尸走肉
是我辈悲壮的职业
哪一天我回到故乡
我就投湖自尽
只有洞庭湖才能洗掉我半生的耻辱
蝴蝶
撞死在我车挡风玻璃上的蝴蝶,
与撞死在我家大门上的蝴蝶,
不是同一只蝴蝶。一只是花蝴蝶
另一只是黑蝴蝶。
但是有蝴蝶的早晨,
与没有蝴蝶的夜晚,
都让我摸不着头脑,
我摸到的是同一片霞光,
同一片涂满彩色花纹的翅膀。
一千只蝴蝶与一只蝴蝶,
同样激起了我对美的比较,
但前者比美更多,夹杂着真与善,
而后者煽动起我对美的仇恨,
夹杂着恶与丑。
我不算是蝴蝶的家属,
而你只算是蝴蝶的追随者,
十二党人的妻子穿大红袍,
出现了一张蝴蝶的长脸,
必定会出现一张花里胡哨的圆脸,
哪里有蝴蝶,哪里就有蝴蝶的尖叫。
我撞死的蝴蝶,
与江浙的梁山泊与祝英台,
从同一个鬼魂里脱胎,
却到我的梦境里来换骨。
我白日梦见的庄周,
与夜晚梦见的先生是同一位老先生。
只是我穿粗布衣,
蝴蝶穿绸缎,彩色的眼睛近视得厉害。
蝴蝶呀带我去见周公,
周公呀我哪敢撞死你?
我只敢撞死那只虚无的蝴蝶,
我只敢撞死花里胡哨的黄梁一梦。
桃子
清晨,母亲早早起床梳洗苍老的面容
镜中她教导我生活的真谛
我坐在桌前翻看昨夜梦中的手迹
零乱而像仙人,幼稚而不无道理
今天的早饭母亲给我端来的是一只鲜桃子
我看见鲜桃上滴着清水,母亲苍老的手滴着水
擦擦眼睛,我大咬了一口桃子
鲜嫩如水的桃子如某一年在西山斋堂吃过的桃子
母亲惊喜的表情来自于我的成长
终于长大成人了,终于没有了人世的烦恼
咬得只留下一颗坚硬的核,包裹着鲜红的果肉
我舍不得吃干净,人间世事有好多都不想舍弃
母亲走后,我还会用鲜桃当早饭充饥
我还会对着镜子想念短暂的母子相聚的今天
西山鸾鹤
在西山时,我最爱的是一条古道
自林间蜿蜒而出,上面无人踩过
至少一场春雨过后无人踩过
友人在斋堂煮茶
我在竹林里听鸟鸣
我听见的是西山鸾鹤恩爱的叫声
我听见的是两颗世俗生活之外的
清心寡欲的心
友人呀你太有福了
茅屋里的诗书与野果让你多么富有
竹林里恩爱的鸾鹤更是你值得信赖的朋友
每到下半夜,明月就会照临你的茅屋
你就会起来看我熟睡的模样
你就会轻轻念叨:告别世俗吧我的鸾鹤
灵境胡同(组诗)
题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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