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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说我一脸苦相,
苦是生命的底色,
长辈们教育我先苦后甜,
如果苦后甜不来呢?
怕是蜜蜂面前的镜中花。【05】
我说的苦不是中药黄连,
也不是炒菜吃的苦瓜,
苦是肋骨的颤栗,
是檐下水滴的断续,
有担当有忍耐才能捱过。【10】
草字头下一个古字乃苦:
离开中原:离乡苦;
离开妻子儿女:相思苦;
扑到纸上:吟诗苦;
扑到父母坟上:死别苦。【15】
如果真的有一肚苦水,
苦水渗透神经末梢,
苦水逼得灵魂出窍,
那不妨翻江倒海倾诉吧,
就不觉得苦无所谓苦啦!【20】
最怕是小插曲的苦,
掉进咖啡中一粒糖的苦;
最怕是一丝一丝的苦,
瓢进雪中一缕梅香的苦;
那香、甜被化作无形的苦……【25】
如此这般能说出的苦,
还算不上什么大苦。
大苦随着脐带而来,
且人走后也带不进坟墓,
它是一岁一枯荣的轮回。【30】
笔名周梦蝶,原名周起述,
我做梦化成庄周的蝴蝶,
翩跹来往,寻觅灵感。
我翻身起来用诗文追述,
磨剑又推敲,苦似贾岛。【35】
原以为每日吃斋念佛,
点燃三炷香,磕仨头,
那张牙舞爪的欲望之魔,
就不会拄着拐杖来叩门,
结果我依然两耳听闻。【40】
独身的我并非清高,
清高的只有观世音菩萨,
她的慈悲心肠淑女形象,
是我这辈子的钟情向往,
可惜她在人间没有化身。【45】
骨子里我愿是哪吒,
我愿割肉还母剔骨还父,
希望他们长生不老!
我愿托生成映日荷花,
照耀他们的恩恩爱爱!【50】
有人把我看做“云水僧”,
这云真可谓是闲云,
那水就权当是自来水了。
同一条毛巾对我而言,
擦桌擦鞋洗净又可擦脸。【55】
大世界理发店的老板娘,
那次为我剃光头时,
背后指着我对旁观者说:
——诺!他喜欢吃甜,
我吐吐舌头欲言又止。【60】
我头上老戴一顶帽子,
手中握把伞遮阳又挡雨,
身穿一袭藏蓝色长袍,
在红男绿女中挪步,
那心里寻不得半点苦。【65】
有朋友在咖啡馆等我,
有雨珠在半路上淋我,
坐在有轨电车上观台北,
有光影自玻窗前划过,
那心里自然也是甜的。【70】
台北武昌街是我的家,
——明星咖啡馆楼下,
则是我赖以生存的屋檐。
我摆书摊一摆二十年,
成了文化街景心底甘甜。【75】
我孤绝像一根烟蒂,
暗淡似清洁工的扫帚,
丰盈如载满乘客的地铁。
假如要获得人世甜蜜,
劝您莫写瘦金体的新诗!【80】
荣获十大诗人选择退出,
我和商业行为不搭界。
捐出文学成就奖金十万,
甘做一只暗紫色蝴蝶,
飞往孤独国当国主去也。【85】
以陋室为荣以爱莲为甜。
我为糊口当过守墓人,
为了健康割除大半个胃。
试问还有啥不能放下?
“好雪!片片不落别处”。【90】
为何比落叶轻薄你不走?
活到百年就有正果?!
缘何痴迷佛法你不出家?
剃个光头象征什么?!
我没有回,亦没有答。【95】
“我选择冷粥、破砚、晴窗。”
“不敢回头,不敢哭、也不敢——
笑,生怕自己成为江河。”
老来罗汉相,死去木乃伊,
中间夹一行红叶的诗句。【100】
2014.12.20偃师。
《解甲还乡》之【周梦蝶】
题记:
谁是心里藏着镜子的人呢?
谁肯赤着脚踏过他底一生呢?
所有的眼都给蒙住了
谁能于雪中取火,且铸火为雪?
——周梦蝶《菩提树下》
注释:
周梦蝶,原名周起述,1921年12月生,河南省南阳市淅川县人。曾在开封师范、宛西乡村师范就读。家境贫寒。后从军,并于1948年随军赴台。1952年开始写诗。1955年因病弱退伍。当过书店店员,加入“蓝星诗社”。1959年取得营业执照后,于台北武昌街骑楼下明星咖啡厅门口摆书摊营生,专售冷门的诗集和文哲图书。1959年自费出版处女诗集《孤独国》。1962年开始礼佛习禅,终日默坐繁华街头,成为台北知名的艺文“风景”。直至1980年胃疾开刀,才结束二十余年的书摊生涯。他的行止,一年四季厚薄不同的一袭长袍,和随意、简朴的生活方式,既是他创作的注脚,也成为与其诗并立的“行为诗学”,他被誉为“孤独国主”、“苦僧诗人”。出版过五部诗集《孤独国》、《还魂草》、《十三朵白菊花》、《约会》和《有一种鸟或人》(大陆仅正式出版过一部诗选集《刹那》)。他的生命全献给了诗,诗和他的生命已分不开,而这颗未蒙尘的珍珠,也实至名归地获得第一届“国家文艺奖”。2014年5月1日因为肺炎合并败血症不幸去世,享年94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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