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岁的你成为了美而遥远的笼子
堆放年少时那些明媚的承诺和故事
你的身体里盛满拒绝
你的身体里悲哀丰盛
于是命中注定到此为止 
唯有句号一枚站在历史里，目送你离开

“东临碣石，以观沧海……”

一生只在沿途
世界只在前方
骏马永不迷路
马首高昂，它在追寻，系住岁月的古道，满心激情，永不凋零
“马儿马儿你飞奔去！远方远方你速速来，今日今日我千杯尽，青春青春你弗还来。”
赤壁之战远未发生，战死的将军远在童年。故事才进行到一半，刀刃和血暂时无关
马儿马儿你飞奔去！朝霞有黄金，夕阳有大海

枯草有野火，煮酒有铜锅。你盘腿而坐
你的野心
撑破你的眼睛
曹操你好！只有你忽视飞驰而过的骏马

而秋风忽视刀的锋利。绵柔，冷清，拂过萧萧落木无数。腐草为萤，萤光点点，缓缓点缀
高悬风中
形成火焰
腐萤还草，草野茫茫 
遍地牛羊
吃草
草原大过遥远的海洋

飞鸟掠过头顶，低头看你
它的瞳孔心怀一切火焰的温度
火上酒煮了很久，也没能煮烂青梅一颗

后来天阴了
后来雷声阵阵，扣人心弦。筷子悬在空中，久久没有落地
而前方就是通往碣石的道路
马儿飞翔其上
久久不能暂停

道路尽头是碣石，另一个尽头是举头明月，低头相思
沛国谯县人来人往，岁月还在宁静中静止 。你的母亲依然年轻，徘徊在情天恨海，你的童年尚未开始，辗转在兵荒马乱。我纵马飞驰，惊醒弥留之际的你

马儿快走。带你从这世间穿隙而过。马累了，已不能载你去你的兰皋，香草饰处是一生尽头。马蹄颠簸，马首摇憾，马儿是远方的呼唤

“水何澹澹，山岛竦峙……”

可这趟旅程中，远方不过是途径的第一站
人们所谓兵法，不过是勾心斗角的一小段
人们所谓天下，不过是野心的一小部分

白天是伸手挥斥方遒，夜晚是空然落寞望着月亮
昨天是忍住了眼泪，明天是终于忍不住了
疲惫是粮断了敌未退，悲伤是敌退了将死了
人们所谓英雄，只不过是独自忍受

人们所谓曹操，只不过是我旅程中的一个幻觉。我幻想我们早在过去就已见过面。那时骏马飞过你的故乡，你沸腾着追着风跑了很远
我幻想你至今还在等我，佝偻迎风，白发纷飞
风景穿透你 

我幻想你——曹孟德，我幻想我最后等到的那人就是你 
手持长鞭，驾马飞横
奔走着离我越来越近 
这时世上只剩你的马儿，敌人只剩下我 

我惊慌失措却手舞足蹈
幻想着一个又一个结果为何
没有结果
旅程的第一站到了

“树木丛生，百草丰茂…… ”

有一场战争，士兵只有你我二人。还有很小的两只酒杯。还有半杯月亮 
时间到了，一鼓作不了气。你我醉卧各自的阵营

后来你射出箭矢无数
后来箭矢飞了很久很久，命中我孤单的草船
我一根根拔下箭矢，除此之外我一无所有，独影阑珊
我一口喝去月亮，一手抹去月光

你以这汹涌澎湃的海洋，孤岛，和潮浪

后来我落荒而逃。丢下我深藏的一个秘密 
是的，我与你相像 

我曾满怀壮志，站在山巅之上，无人匹敌。一望天下，狼狼野心

我也曾大病一场，只剩离开。
南墙四海，江湖不再

你我之间
一千八百五十年
我们展开厮杀，尽情讨伐
你伐去我人生的遭遇 
你伐去我青春的结局
你伐去我满心的欢喜，直到仅剩哭泣 
你以虎的凶猛攻城拔地
你以猫的敏锐步步为营 

还有我和她的爱恋，也在你刀前刃尖周转
还有一个蓝色的温暖早晨，也被你伐夺而走
你伐去我的沉默，直到仅剩震耳欲聋 

你抚手我最后一道防线，像风拂过琴的弦

而我只剩逃跑，而我心存疑惑:你讨伐的是我，为何渐渐模糊的却是漫漫岁月？

你讨伐的是我，为何你却充满了我？

你我终究只是在历史中擦肩而过。在这狭小的马道，在这广阔的一生。而我心存疑惑:结束的是战争，为何前进的却是历史？

“秋风萧瑟，洪波涌起……”

战争开始时你放声大笑，战争结束时你掩面哭泣 
战争是漫长的，你是衰老的 
请问:战争有多长？

刀光剑影。你倒吸一口凉气 
你征战沙场，看到遍地是战士殒命
却突然想起，自己只是在下棋

战事紧迫，肉身摇晃。连年征伐，儿女沾巾。马儿的目光远不在天边近不在眼前。在最混沌的河流里，在最庞杂的星汉里，在执迷不悟的遗失里，在风夹雨里，在血里，在温酒的倒计时中。骏马走走停停，你睡睡醒醒，版图来来去去。在呐喊不眠不休中，在生死时刻

马儿的足迹分开大地，你的脚印是世界几分之几？骏马追赶着风离去
你在心中高呼:别走，还没有得到荆州！

至少还有一万年，这一切才能被忘记

你站在时间尽头，命令最后一个兵士向前冲锋 
你的命令是最后的遗言。每说一个字，你就死去一点点

最后一个问题:
你我隔着十八个世纪
我对你的记忆约等于课本上一段文字描述这么长
请证明:这一生中，离别只比相遇
多一次

“日月之行，若出其中……”

世界上最小的骏马是我的椅子。带我穿过了我青春时绝大多数时间，座上寒窗十余载，除过我，无人坐上马鞍
你的终点站是碣石，我的终点站是教室。我们都有一个共同点，那就是无人迎接，无人送别

有时发呆醒来，椅子搁浅在荒野。四面茫茫，一片荒原
老师提问，我举手站起来回答
心里却深知，你我早已经过了生离死别

那么，我令你伤心吗？
十八年来我的人生忽明忽暗，跌宕不过一夜光阴。我以坐在椅子上的时间认可你，其他时间都用来否认你

我令你沉默吗？我背负着整个东汉末年来与你相识，我脚踩着整个三国来与你接近。看向我时，你总是忍不住连连后退

仿佛南柯一梦中，我就站在那里，阻断所有退路 

仿佛止渴的只有一片莫须有的梅林
我们起兵，奇袭，攻山占水，想尽一切办法完成所谓统一
仿佛你只熟悉狼烟四起，只熟悉弯弯曲曲的剑戟

仿佛我只熟悉每一次考试，只熟悉答题时弯弯曲曲的笔迹 
我终其一生没有称帝
是因为忘不了荀彧那双
忧郁的眼睛

嘘——别惊醒幻想中的我。马背上碣石清澈的蓝天，胜过课本中
一切描述蓝天的语言 

“星汉灿烂，若出其里……”

还是三国还是战争还是称霸还是征伐
我不爱曹操不爱军士不爱远方。一切的生杀予夺啊，兵法策略啊，只是在发呆中烂漫的遥想
却难以面对真实的骏马
它满眼悲伤，渴求明主，带它去远方，战死沙场

仿佛重新来过了一遍又一遍，骏马飞奔，狼烟满眼。众人起身向对面杀去，队伍在暗流中无尽向前
我该怎么办？我该去哪里？那么多的生死在眼前，那么广的疆土在远方，那么多的未来在明天。那么拥挤，那么粘稠，那么快。马在跨下，只管冲杀

那我呢？我呢？我的谋略不及你的高远，我的武力不及你的深厚，我的心不及你的坚强。我什么都不如什么都不是，什么都不想要什么都不知道。整个旅程中我唯独只剩沉默，紧缩在深海之下，深谙无边涌动。依赖悲伤，迷足自禁，耽湎燠热。我只是一个无人关心的高中生，一株生长在悬崖边缘的野草。总是在乞讨，伸出双手；总是在失败，空然垂手下去。永世不得终结，永世不得罢休

“啊呀——幸甚至哉……”

战争结束后我开始给你写诗，字里行间兵荒马乱，纸扉间一片厮杀。猛然想起一匹骏马，骏马带我去碣石尽头。途中得知你去了另一个尽头，中间隔了一整片大地，隔了十八个世纪。我在马背上暗自落泪，骏马啊骏马？骏马啊骏马！我这一生中，竟第一次不知自己是渴望远方呢，还是渴望死亡

总之，我这一生的南辕北辙换来我一生的平平安安，不像你头疾而终，殒命身死。

但是一万年前，你我都在历史里浩渺如烟
但是一切都会发生，一切都将会成为过去 

旅程结束之前，你我相距一千八百五十年
旅程结束之后，曹孟德，你我相距
仅仅一首
《曹操歌》

“啊呀——幸甚至哉，歌以咏志。 ”

那就如此吧
幸甚至哉
歌以咏志